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东宫那池春水/作者:春生玉兰』 『状态:已完结』 『内容简介: 长安百姓都道辅国大将军独女谢杳杳空手可擒猛虎,实乃大渊第一猛将!而当朝太子李知憬八岁入主东宫,如月君子,堪称完美储君。二人自打幼时便水火不容,全长安人尽皆知。二、随着年岁增长,谢家三娘和李家三郎“冰释前嫌”,毕竟一个要做一代名将,一个要做千...   』 ------章节内容开始------- 第1章第一章   不过三月初七,长安城已热得犹如盛夏,好似火神祝融歇得太久,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百姓都忆起他的热情,这不,百姓们春装还没穿上过几回,就已收入箱笼之中,什么料子轻薄,什么款式凉快,就往身上穿戴。   眼下,大概只有远道而来的西州回鹘使团格外适应,长长的队伍中不乏头一次造访长安之人,初时的新鲜劲儿一过,面上便带着些疑惑不解询问经验丰富的马夫。   “长安怎么和高昌一样,才过清明就这般火烧火燎。”说着,年轻人抬起手拭去额头黏腻的汗珠,又从腰间取下水壶,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一大半,勉强压下心头一点燥热。   因常年行走于西州高昌与大渊长安之间,皮肤黝黑粗糙的车夫眼角已爬满皱纹,只见他下巴微扬,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高声回答:“乌穆少爷,您是读书人,要知道大渊都城长安八水环绕,地势平坦四季分明,与高昌自是不同,但今年呐,是有些反常,恐怕……”   说到此处,车夫似是想起什么,急忙拦住话头又咽了回去,摆摆手,没头没尾说了句:“最迟四月底咱们就回去了。”   大渊皇宫承天门,红墙黑瓦一眼望不到头,庄重威严的高大门楼两侧候着五品以上官员及其亲眷,虽民风开放,但正式场合总要做做样子,郎君们站在左侧,夫人娘子们则立在右侧,又置了几道巨幅屏风隔开。   站在女眷前端的谢杳杳十分惹眼,身量本就高出身边人半尺有余,再加上官家小姐们或华服锦衣珠钗宝珞,或素净高雅玉冠树钗,而她,偏着一身暗紫苑红蝠纹劲装,长发高束,不施脂粉,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横在胸前,站得笔直端正,好似怒放的百花丛中立了一柄格格不入的利剑。   “阿娘,您非不让我穿那件浅碧春罗衫子,现下好了,一身的汗,难闻死了。”队伍中一个红衫紫裙小娘子翘着嘴,巴掌大的小脸微红,半是热的,半是恼的。   她身前贵妇眉头微蹙,侧脸低声呵斥:“今儿是什么场合,由得你胡闹?你阿爷出门前怎么交代的?”   “阿爷每次都是那几句,翻来覆去,儿耳朵都要生茧了,可太子殿下瞧不上儿,儿有什么办法。”   “瞧你那没出息的,太子不也没瞧上其他小娘子?对了,你看见没?”妇人眼皮一抬,示意站在她们身前不远处的谢杳杳,声音压得更低了:“未料想谢家三娘今儿也来了,你有空多走动,熟络熟络。”   小娘子冷嗤一声,垂目低头,装作整理衣襟的样子:“儿不去,谢三娘不伦不类,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儿与她无话可说。”原本她打算说“不男不女”,怕惹母亲生气,换了个词。   “慎言!人家谢三娘不过十七,已是从五品的宁远将军,你要有她一半本事,你阿爷做梦都要笑醒。”   “什么本事?嫁不出去的本事?谢三娘那官位,多半是靠她阿爷得的吧,再说,哪怕日后她坐到三品的位置又有何用?谢家也轮不到她继承,谢四郎约莫三岁了吧……”   谢杳杳突然回过头来,若有似无地往这处瞟了一眼,小娘子吓得禁声,脸刷一下通红,低下头,心里嘀咕,说话声音不大啊,难不成谢三娘长了对儿顺风耳不成?这么看过来,想吓死谁!   本就气质清冷、长相英气的谢杳杳,一双瑞凤眼如星如炬,似能勘破一切,只一眼,小娘子便怯了下去,不敢再言。   “进!”宦官特有的尖细声音响起,划破无形壁障,人群动了起来,默契地按照次序鱼贯而入。   武官最前头的正是谢三娘的父亲,正二品辅国大将军谢青黎,虽已年近五旬,但身姿挺拔步履矫健,与周遭同僚相比,气质精神胜出不少。   引路的宦官笑得谄媚,跟在谢青黎身后亦步亦趋,弯着腰执叉手礼:“大将军久等了,这么热的天儿,圣人若知道您没先去麟德殿偏殿歇着,肯定会重重责罚奴。”   谢青黎面色如常,昂首阔步,淡淡道:“圣人问起,我自会解释。”   麟德殿乃是皇家重要宴请之所,一砖一瓦,一花一草皆是万里挑一,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殿内坐塌食案都已摆放妥当,候在殿前的婢女们自行分为两列,一列引着官员入席,一列引着女眷入席。   谢夫人的位置离皇后不远,她扶着谢三娘的手坐下,手背一翻,又拉住女儿,示意其先留在此处,有话要说。   见状,谢三娘正襟危坐,低低询问:“阿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谢夫人拍拍她的手背,摇摇头,又道:“杳儿,倒是你,待在女眷这边可是不喜?阿娘瞧你都没笑过。”   圣人的旨意是五品以上官员列席,又没说女官不得入,谢杳杳身为宁远将军,原本也可同军中同僚坐在一处,但出门前,阿爷不知怎的变了卦,要她同母亲待在一处,说什么该结交手帕交。   手帕交?手帕过了她的手,还不得四分五裂,她跟娇滴滴的小娘子们说不到一起,怪没趣的。   “阿娘宽心,儿好着呢,您不总要我稳重,我这是听您的话。”谢杳杳说罢又附在母亲耳边轻语:“这边食案的七返膏做得比那边精致,儿闻着都饿了。”   谢夫人斜了她一眼,强忍笑意:“你呀,都是大姑娘了,嘴还这么馋,小馋猫,快去吧。”   见母亲舒意开心,谢杳杳也松了口气,坐回自己位上,她哪里是馋面前的七返膏,她只是担心母亲的身子罢了。   谢杳杳虽排行第三,却是谢家实打实的老大,只因前头两位哥哥都早夭,周岁都未满,而她自打离了娘胎就孱弱,长到百天时才跟刚出生的健康奶娃一般。   谢夫人担心女儿也活不过周岁,故意给她起名日暮之杳,太阳都要落山,上天就别惦记她的小命了。   许是破罐子破摔的名字起了作用,满了周岁后的谢杳杳不但很快学会了走路,饭量也大增,身子骨愈发强健,可谢青黎夫妇不敢高兴得太早,小心翼翼伺候着,女儿性子虽娇些,但都无大碍,随着谢杳杳一天天长大,他们也逐渐安下心来。   直至谢杳杳六岁那年,突发奇想要学武,谢夫人原是不愿的,可经不住丈夫的劝说,尤其是那句“习武之人大多康健,长命百岁”,她做梦都想女儿长命百岁。   只是没想到,谢杳杳会在习武之路上一去不复返,甚至参加了武考,过了殿试。   按理说她应该被派去某个都护府历练两年,可彼时谢杳杳是谢府的一根独苗,连帝后都捧在手掌心中,与皇后所生的四公主不遑多让。   为此吏部、兵部头疼不已,只得请示皇帝,皇帝左思右想也没个主意,又请来皇后一同商议。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第2章第二章   太子李知憬随帝后入麟德殿,朝臣、官眷、西州回鹘使团纷纷起身行礼,恭声高呼“皇帝陛下万岁,皇后殿下千秋,太子殿下万岁”。   这样的场合自他懂事起经历过无数次,早已轻车熟路,于是迈着最适宜的步伐,嘴角上扬至最适宜的角度,连眼神中的赞赏、欣慰、敬畏……看向殿内不同位置时都有各自的比例。   大渊没有必须立嫡立长一说,虽然上头还有两位哥哥,但皇帝还是立了皇三子李知憬为太子。   被誉为大渊开国以来最完美储君的李知憬,由皇帝亲手教导培养,德才兼备,处事稳重,又谦逊有礼,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无不赞叹,“如沐春风”大抵是为他量身打造的。   八岁封为太子后,李知憬几乎没有任何□□,提起他唯一会皱眉的大概只有皇帝,倒不是嫌儿子太过优秀盖过自己,毕竟太子由他一手培养,儿子事情做得好,也是因为老子教导有方。   可皇帝总是能在鸡蛋里挑出骨头,动不动就关上门,对着太子劈头盖脸一顿斥责,从他为太子定的表字中也可窥得一二——慎,意味着醒悟的“憬”字不够,再添个“慎”,又提醒太子做事小心谨慎。   皇帝自己不是重色之人,后宫里的妃子一只手就能数完,于是早早也为东宫立下规矩,太子妃未进门前,不得有任何侍寝之人,担心太子年轻,近了女色,心就散了。   四公主常私下吐槽,她三哥是带发修行的高僧,日子过得还不如三品大员家里的郎君。   此时麟德殿里的典范储君李知憬才注意到席中谢杳杳的身影,当下回忆近日是否遗漏了什么消息,否则怎会不知她回京了,难不成谢青黎出了什么问题?他不动声色,眼角余光扫了武将首座,搁在身前的左手食指点了下右手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不远处便有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使臣辞藻华丽的绵长称颂之词终于结束,皇帝赐宴以示对附属国的重视,乐声已起,舞者随之而上,众人举杯共饮,好一个宾主尽欢的场面。   酒过三巡,殿内的气氛渐渐放松,身前食案上菜肴的香气、各处熏炉的香气再混合上女眷们形形色|色的脂粉香,头昏脑涨的谢杳杳在案下捏了捏发麻的腿,对于她来说,这么跪坐着比日头下蹲马步还难受,瞥见谢夫人回头,她忙拿起跟前瓷碟里的一块金乳酥轻咬一口,面露赞叹之色。   谢夫人一抬手,她心领神会,起身扶起谢夫人,往皇后那处去。   “三娘又长高了。”皇后神情愉悦,语调微扬,示意身后婢女摆上坐垫凭几,又道:“都别站着,快坐。”   谢家母女躬身行礼,也未推辞,谢恩坐下。   “皇后殿下,两年不见,您容颜更胜从前。”谢杳杳笑意盈盈,调皮地冲着皇后身侧的贴身女官眨眨眼:“徐姑姑,秘诀要悄悄告诉我阿娘哦。”   一盏琉璃碗推过来,里面盛着莹白如玉的酥酪,上桌前一直用冰鉴镇着,还冒着丝丝凉气。   “这是殿下特意嘱咐我为少将军准备的,今儿个天热,降降温。”徐姑姑也是看着谢杳杳长大,眉眼间尽是长辈的慈爱之色。   皇后与谢夫人皆出自蜀中大族王氏,虽属于不同的支系,甚少来往,但也算得上是堂姐妹。直至前后脚嫁入长安,所嫁夫婿之间关系又亲厚,二人也走动频繁熟络起来,感情早已胜似亲姐妹。   谢杳杳一勺又一勺,专心吃着面前的酥酪,耳朵却竖着听皇后与母亲说话,前头还在问近来身体状况,新方子效用如何,说着说着话题就扯到了太子身上。   提到太子,皇后长长叹了口气,声音也放低不少:“大郎、二郎都抱上孩子了,可三郎上个月已满十九,连亲事也未定。”   “圣人怎么说?”谢夫人关心道。   “还是那两个字‘不急’,怎么不急呢。”明明皇后整个人面对着谢夫人,谢杳杳还是感到皇后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虽打小就常在一处,她和李知憬之间可没有什么温馨的回忆。   印象里最深刻的就是演武场上,她回回都要做李知憬的对手,他虽年长她两岁,但彼时二人身量相近,她揍得李知憬鼻青脸肿。   约莫整个大渊,敢这么下狠手揍储君的只有她谢杳杳了。 第3章第三章   立在高处的李知憬也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毛,他倒不信谢杳杳的军功是同僚让的,谢三娘打小鬼主意就多,且格外要强,不愿占他人便宜,举个不恰当的例子,谢杳杳与他不对付,使绊子下狠手从不假他人之手,矛盾永远限制于他们二人之间。   李知憬是对她手上的功夫没有信心,大殿比武,与领兵打仗不同,程丰已经是三卫中一等一的高手,尚且败下阵来,何必非要鸡蛋碰石头呢?   只见谢杳杳大步流星走至殿中央,撩起袍子前摆别在腰间,回礼:“宁远将军谢杳杳,请小王爷赐教。”   清亮的声音落在旁人耳中,成了城门被攻破前最后的悲戚号角。   比武时“让一只手”几乎与“我看不起你”划上等号,可谢杳杳对这所谓的“羞辱”没什么感觉,她在乎的只有胜负。   二人抱拳鞠躬,直起身的一瞬间,葛禄的拳风已至眼前。   好快的速度!谢杳杳心里赞叹一声。   她侧身躲过,拳头几乎挨着她的鼻尖而过,带起的风撩起她鬓角的几缕青丝。   “三娘小心!”一道女声惊呼,是谢杳杳在京中唯一的闺中密友,四公主李永怡。   不单是四公主,四下皆是众人倒吸冷气的心惊之声。   葛禄一击未中,顺势回肘侧袭,谢杳杳后仰而下,脚尖一转,身子横摆,她以左手掌侧为刀,狠狠劈向葛禄的腿弯膝窝处,力道极大,葛禄猝不及防往前一扑,单膝跪地,而谢杳杳则借着这一掌,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落在地上。   “本将军也让你一只右手,小王爷,承让。”谢杳杳面色如常,哪怕心中得意开心,面上也平常得好似只在殿中喝了盏茶。   葛禄赢得快,谢杳杳赢的也快,许是这结果太出乎意料,最初场中寂静得掉跟针都能听见,紧接着有人鼓掌喝彩,四公主的声音依旧嘹亮:“三娘,好样的!”   “少将军果然好本事,小王心服口服,听闻大渊武举,头一项考的就是射箭,可否再领教一二?”葛禄还未死心,西州回鹘的儿郎自小要习两样本事,一是骑马,二是拉弓射箭,个个好手。   “小王爷,今夜是陛下赐宴麟德殿,并非演武场擂台相争,还是坐下饮酒赏乐吧。”负责接待使团的鸿胪寺少卿出来铺台阶。   “难不成少将军怕了?”可葛禄根本不接话,许是从未输得如此狼狈,输红了眼,依旧死死盯着谢杳杳。   回鹘大使见自己家小祖宗上了头,怕最后收拾不了场面,回了高昌,葛禄顶多挨骂禁足,自己弄不好要交代了小命,忙上前用高昌语规劝,谁知葛禄半个字没听进去不说,还推了一把大使,狠狠嚷了一句,大使不敢再拉。   “此处人多,不如小王爷与我去外头比试?”   麟德殿外的广场别说比试射箭,就算跑马都够了。   既然谢杳杳应承下来,这武就得继续比下去,候在一旁的侍官问他们二人打算怎么比试,葛禄没说话,示意谢杳杳来定。   谢杳杳也不客气,冲武将末席的两人招招手,那二人满脸兴奋之意,小跑至跟前,不待侍官询问,他们先开了口:“少将军,老规矩?”   谢杳杳点点头。   待她与葛禄换衣收拾停当出来,麟德殿外的场地已准备完毕,没有箭靶,也没有点亮火照明的烛火,百步外放着两个细长的鎏金灯台,借着天上一轮圆月,勉强可以看清灯台上各有一支未燃的蜡烛。   “少将军是想百步外射中烛身者赢?”葛禄语气有些随意,他就算蒙着眼都能射中蜡烛,五十步外箭不虚发可算合格的弓箭手,百步外正中靶心才算得上上乘,对于他来说再多二十步也不在话下。   谢杳杳调整护臂,侧过脸看他:“筒里的箭镞都是特制的,擦过烛芯顶端时,会点燃蜡烛,我们比试点烛。”   葛禄心中一惊,烛芯不过女子小手指粗细,百步外能看清就不错了,还要在月光下点亮,实在刁钻。   “小王爷可先试三箭。”谢杳杳做了个请的手势。   葛禄也不推让,既然比试方式是对方的主意,他试上三箭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取出一箭,五平三靠拉开弓弦,嗖的一箭出去,烛芯未亮。   谢杳杳还在调整护臂,她对着远处烛台扬了扬下巴:“小王爷可近前一观。”   葛禄一去一回,脸色欠佳,两个烛台从头到脚一模一样,未动手脚。他稍稳心神,深吸一口气,再次上前拉弓,还是未亮。   “入了夜还是有些凉,小王爷再试试风。”谢杳杳终于把那护臂弄妥当了,抱臂而立,看架势是要观第三箭。 第4章第四章   回府的马车里,谢夫人心事重重,几度要开口,觉得不妥又咽了回去,时不时望向背靠车壁阖眼小憩的谢杳杳,止不住叹息。   而当事人嘴角上扬,些许得意,脑海中不断回味今夜比武的细节,心中不住感慨:三娘啊三娘,关键时刻还得看你!谁说女子不如男?等回了安西都护府,定要细细讲给老赵听,必须得让他叫一声“好”才行,省得他整日唠唠叨叨,挑三拣四。   许是咂摸久了没了意思,又或许是谢夫人的叹气声越来越频繁,谢杳杳睁开眼,疑惑道:“阿娘可是有心事?皇后殿下跟您说了什么?”   她上去应擂前,阿娘还好好的,没道理她赢得这般精彩,阿娘却生了郁色。   “三娘,你觉得太子殿下如何?”谢夫人打定主意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问得清楚。   “儿去了定西城后,便甚少回京,不过听闻太子殿下德才兼备,日后定是盛世明君。”谢杳杳只觉得这问题突兀,以为阿娘担心她和李知憬之间的旧怨,宽慰道:“幼时在弘文馆,殿下的才华便超出众人一大截,想来现在更是宏才大略,日后能为明君守疆土,儿为臣子,亦有荣焉,何况我们如今都长大了,断不会如从前那般,阿娘宽心。”   “可是良配?”   谢夫人这句话声音极低,可落在谢杳杳耳中犹如惊雷,她觉得自己听懂了,又没听懂,她能分辨出外头巡逻的武侯脚步声、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声、马蹄声、车夫侍卫偶尔的低语声……可突然冒出的良配是何声?   谢杳杳身子一僵,答非所问:“太子妃是未来的皇后,一国之母,贤、良、淑、德、才学、才情、心胸、手段……缺一不可,定要在高门望族中书香门第之家,一一筛选适龄未嫁嫡女,中选之人,才是太子的良配。”   而谢家自她太爷爷起便是武将,她虽在弘文馆读过几年书,可琴棋书画略懂皮毛,舞枪弄棍却不在话下,相夫教子相去甚远,领兵打仗才是她的强项。   谢夫人垂眸,未再开口。   马车停下,有婢女上前打帘,兴宁坊辅国大将军府到了。   谢杳杳脚刚挨地儿,就见一锦服小童飞奔而出,抱住她的腿唤她:“阿姐,怎的才回来?”说着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几盏泪花。   “小阿蒙怎么还不睡?”谢杳杳抱起弟弟,对父母道:“儿先送弟弟回去。”   “杳儿且慢,到书房来,阿爷阿娘有话要同你说。”谢青黎示意下人抱着四郎去歇息。   关上房门,谢青黎话说得直白:“圣人有意选你做太子妃。”   谢杳杳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阿爷,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和李知……我和太子殿下有误会,做君臣可以,夫妻绝对不行!”   谢青黎将案上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推到谢杳杳面前:“打开看看。”   上面写着三个字:主凤格。   谢杳杳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听风院,思绪如麻,阿爷告诉她,月余前,司天台夜观星象,发现有异,惊呼隐世凤凰已露踪迹,没日没夜算了整整三天,推算下来正是谢三娘,皇帝当即下令,以召安西都护府宁远将军谢杳杳回京述职为借口,实则是要聘她做太子妃。   离开定西城前,她以为自己顶多三个月就会回去,大部分东西都没带上,其中不乏她心爱之物,对了,还有一只黑色的小马驹,她磨破嘴皮子才向牧民买来,就算要定婚事,也得先让她回去收拾东西。 第5章第五章   接连几日大雨洗去早到的酷热,长安又恢复如春,天刚放晴,徐姑姑就叩响了谢府的大门。   “派人传个话就行,怎还劳烦徐姑姑亲自上门接她。”许是吹了风,谢夫人这两日偶感风寒,咳得有些厉害,屋内还残留着淡淡的药味。   徐姑姑上前扶谢夫人坐起,熟练地给她身后垫了个靠枕:“不碍事,我正好出来走动走动。今儿个一早洛阳的牡丹就送到凤栖宫了,开得正盛,姹紫嫣红惹人喜欢得紧。”   “皇后殿下原是想邀您一同进宫,听说夫人病了,保重身体要紧。殿下亲自选了两盆牡丹,命我送过来,给夫人舒舒心。”徐姑姑话中有话:“殿下还说了,她与您本就是亲亲的姐妹,往后亲上加亲,好不欢喜。”   谢夫人一愣,随即苦笑两声,点头道:“臣妇谢过皇后殿下。”   皇后虽是皇帝的结发妻子,膝下却只有四公主李永怡,严格来说三位皇子皆是庶出,其中李知憬生母位分最高,但因难产而亡,理所应当,他一出生就被抱去了彼时无子的皇后宫中,名义上算作嫡子。   所谓严父慈母,皇后怜惜李知憬,对他细致温柔,比亲生女儿更甚。不少人私下议论,说皇后这般做,是因为将来李知憬登基为帝,只会尊她一人为太后,地位权势稳固如山,还可保家族荣宠不衰。   话传到谢夫人耳朵里,她摇头不语,皇后并非急功近利之人,王氏家族不是没往长安送过姑娘,皇后又一概送了回去,态度坚决。   谢夫人和徐姑姑正说着话,婢女轻道:“三娘子来了。”   徐姑姑起身去望,从头到脚一打量,差点儿背过气去:“小祖宗,你这是入宫赏花,还是面圣述职?”   身着绯色常服素面朝天的谢杳杳一摊手:“姑姑,我已经五年没穿过裙子了。”   “咱们先入宫吧,皇后殿下还等着,谢夫人好生休息。”徐姑姑有了主意,行礼告辞。   出门先唤人叮嘱一番,见那人策马扬长而去,才对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谢杳杳行礼:“三娘子,请上车吧。”   宫里的车辇行得极稳,所行之处,百姓皆要避让,谢杳杳笑得人畜无害,同徐姑姑套话:“还有哪家的娘子一同去赏花?”   徐姑姑也笑:“只你一人。”   “我向来跟这些风雅之事不沾边,皇后殿下叫我去,不是牛嚼牡丹吗?”   “赏花只是其一。”   “其二呢?”   “太子殿下也会去。”   谢杳杳笑不出来了,她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只要皇帝宣她入宫述职,她有信心说服皇帝,大不了终身不嫁,为国为民,戍守边疆也不是不行。没等来皇帝,等来了皇后,难不成还要他们二人相看一番?什么窘迫模样没见过啊。   “三娘子不必担心,尚服局已备下衣裙钗环,离赏花宴尚有一段时间,来得及。”见谢杳杳坐如针毡,掀帘子往外瞧,徐姑姑缓缓道:“外头有亲卫三十六人,沿路武侯百余人,三娘子,长安百姓好不容易把您小时候的顽劣事迹忘了,别再提醒他们。”   “哪儿能啊,徐姑姑说笑了,我现在稳重着呢。”谢杳杳面色一沉,眉头紧锁,捂着腹部:“只是……只是我早起吃错了东西,现下肚子疼得紧。”   徐姑姑撩起帘子,对外道:“来人,三娘子身体不适,请太医到凤栖宫候着,车走得快些,咱们快些入宫。”   谢杳杳:……阿娘,我想回家。   进了凤栖宫的门,皇后的面还没见到,谢杳杳就被一众婢女嬷嬷簇拥着去了侧殿,隔着屏风太医诊脉半晌,说了两个字:积食。   既然不打紧,又紧锣密鼓地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她踏出侧殿门时,已是两个时辰后。   谢杳杳抬起手虚搭在眉前远眺:“徐姑姑,原来不是用午膳,而是晚膳。”说着腹中咕噜噜一串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诉说着她的无可奈何精疲力尽。   “小祖宗忍着点儿,先垫垫肚子。”徐姑姑往她手心塞了两块拇指般大小的糕点,谢杳杳也顾不得挑剔,一口吃下。   “慢点儿慢点儿,小心口脂花了。”   李知憬则在正厅陪皇后下棋,说要赏花,可拉东扯西偏偏不往园子去。阿爷也有些反常,除了逢十他休沐的日子,平日里都忙得脚不沾地。   他以为自己记错日子,今儿个休沐阿爷才未寻他。   可青岚告诉他今日是三月十二。   李知憬惊觉有异,叹了句不好,起身行礼告罪:“阿娘,儿突然想起来,还有桩公务未办,先行告退,明日再陪阿娘赏花。”   “什么公务非走不可?你阿爷可知?”皇后忙拦。 第6章第六章   “若臣不愿呢?”   “孤相信,少将军做过塞外的雄鹰,便不会想做后宫的金丝雀。”   “是吗?”谢杳杳广袖一扫,石案上杯盏碟子洒落一地,也弄脏了她的衣裳。   “臣仪表有失,恕不奉陪。”不待李知憬开口,她随即起身离开。   李知憬仍是谦谦君子模样,却未遮掩眼眸中的一丝不屑,看着谢杳杳远去的背影,一侧嘴角微扬,轻笑一声。   晚膳还是得用,谢杳杳一再坚持,终于换回自己的衣裳,明明脂粉都洗净了,头发也重新高高束起,可镜中的自己怎么瞧怎么古怪。   “眉毛……对,眉毛!影响了本将军的英武之貌,这得多久才能长回来啊。”谢杳杳仰天长叹,随即趴倒在桌上。   候在门外的徐姑姑见她肩膀一耸一耸,以为她哭了,心道不好,皇后殿下说两个孩子都已长大,行事也稳重,断不会和从前一般见面便斗得没完没了,可怎么就单独相处了半个时辰,谢杳杳就弄脏了衣裳,委屈上了。   徐姑姑已经很久没见过谢杳杳落泪了,从树上掉下来摔伤腿也只是哼唧了几声,徐姑姑心疼,忙上前安慰:“三娘可是受委屈了?天可怜见的,许是其中有误会,太子殿下不是个会哄人的,若是话说得不中听,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谢杳杳直起身,愁意还挂在眼角眉梢:“啊?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在我心上,姑姑宽心。”李知憬并没有她的眉毛来得重要。   正厅设了三张食案,皇后坐主位,李知憬与谢杳杳面对面,二人相视一笑,气氛格外和谐。   “杳儿,做了你最爱吃的金银夹花平截,快尝尝。”皇后慈爱有加。   眼下还未到吃蟹的时节,螃蟹着实难得,金银夹花平截是以面做皮,在其上铺满剔好蒸熟去腥的蟹肉、蟹黄,卷成卷儿,切成小段,上锅再蒸,出锅后黄白相交,香气四溢。   谢杳杳夹起一块,仔细品尝,后又饮了盏菊花茶:“如此佳肴,臣谢过皇后殿下。”   “什么殿下臣子,今儿个是家宴,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唤我姨母,唤慎儿三哥吧。”皇后笑开了怀,又冲李知憬抬抬下巴:“慎儿,你说呢?”   “阿娘说得是。”李知憬指着他食案上的金银夹花平截,示意一旁侍奉的婢女:“三娘喜欢的话,就多用些。”   李知憬以前最常唤的是她的全名“谢杳杳”。   谢杳杳,是不是你把我的剑弄折了?   谢杳杳,是不是你拿石头丢我?   谢杳杳,师父说点到为止,你懂不懂?   谢杳杳又是你!谢杳杳你还是不是女子?   谢!杳!杳!   ……   人还是那个人,俊美的脸庞少了愠色,用温柔的声音唤她“三娘”,谢杳杳只觉得身躯一震,靴子里的脚趾不自觉蜷缩。   “三哥,这道怀抱鲤做的不错,你尝尝。”谢杳杳也故意唤得和煦。   一个吃鱼,一个品蟹,二人目光交汇,笑,一定要笑,谁笑得开怀谁就赢了。   因宫门已下钥,皇后留谢杳杳夜宿宫中,与四公主相伴,李知憬离开前,谢杳杳双手在身前交叠,柔声道:“三哥,改明儿去我府上,家中来了位扬州来的厨子,极善做鱼。”   李知憬回礼:“多谢三娘。”   四公主等得不耐烦,一肚子话要跟谢杳杳说,见散了场,拉着谢杳杳的手就往凤阳阁去。   徐姑姑抬头望天,皎皎圆月,点点星辰,欣慰道:“下官见太子和三娘处得极好,娘娘可舒心了?”   谁知皇后重重叹了口气:“慎儿不喜吃鱼,杳儿不喜旁人说她嗜吃,这二人啊长大了,都还在斗。”   李知憬最厌吃鱼,可皇帝不许他挑食,渐渐地他也就不提了,用膳时能避则避。而谢杳杳幼时极爱甜食,未习武前肉乎乎的,同窗笑她是饕餮转世,为此哭了好多回。   都是会给对方插刀的主。   *   凤阳阁。   “三娘,想不到你要做我三嫂了。”含月公主李永怡与谢杳杳同岁,幼时谢杳杳在宫中念书习武,与李永怡好似双生子,同吃同睡,若是其中一人闯祸,另一个也绝不清白。   谢杳杳大剌剌趴在榻上,手指描摹床头木头上雕刻的纹理,语气如明日就要被拖去斩首一般:“你那三哥,大概是属狐狸的,只有他占别人便宜,从不吃亏,嫁他得折寿。” 第7章第七章   翌日,逢谢青黎朝参日,谢杳杳出了凤栖殿便候在宫门前,等阿爷一道回家。   头顶日头渐盛,三三两两朝臣往外走,见到谢杳杳纷纷行礼,道一声:“恭喜少将军。”   何喜之有?莫不是皇帝已经昭告天下,定她为太子妃?谢杳杳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谢青黎见她迎上来,只说了句:“回去说。”   确实是喜事,谢杳杳升官了。   因在夜宴上压下西州不臣之心,她一跃从五品下宁远将军,晋升为正四品上东宫左卫率,统领东宫兵仗、仪卫、府兵等,简而言之,太子的安危系于她身。   “阿爷辛苦,眼下这结果已经比儿预想的好上许多。”   天色未亮谢青黎就入了宫,想看女儿的婚事有无转圜的余地,他追随皇帝几十年,多少次出生入死,何况他为救皇帝,身负重伤,几次险些性命都丢了,二人之间的情谊不可谓不深厚。   皇帝与谢青黎并肩而立,说得郑重:“我想定三娘为太子妃并非只因天命,慎儿心思重,那些养在深闺中的大家闺秀降不住他,唯三娘可。谢兄,坦白说,有你这样的岳丈,慎儿的位置才更稳。”   皇帝登基已近二十年,久居高处,难免自负,可偏偏今日姿态放得低,不称“朕”,还唤他“谢兄”,太子之位要有他支撑才稳,此言心惊。   辅国大将军不过是个虚职,掌兵之权他早已交出去,就是为了避嫌,可皇帝还是不放心,或者说他可以信任谢青黎,却不信谢家。   谢杳杳已在安西都护府崭露头角,赵魁密信所言:此女将来堪比其父。   皇帝感叹,谢杳杳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   主凤格,司天台观的是星象,还是帝王之心,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皇帝也不与谢青黎为难,双方各退一步,谢杳杳留京任职,定在东宫,与李知憬多多相处,说不定年轻人对婚事就没那么抗拒了。   谢青黎说完,谢杳杳沉思。   谢夫人先开口:“那若是孩子们对彼此无意,这赐婚之事是不是就算了?”   “阿娘,真走到那一步,看不对眼,我就只能去庙里当姑子了。”死遁的路也被堵住,果然老子比儿子要狠,谢杳杳坐在榻上,一脚踩在榻边,一脚落在地上,一手撑于膝上,一手指天:“大不了儿嫁入皇家,搅他个天翻地覆!”   原本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谢夫人笑出声:“三娘,你还嫌小时候闹得不凶?”   谢杳杳手脚摆正,挺直脊背,态度诚恳:“那便只有效仿孙大圣,打不过就加入。”   扯上了父母亲族,婚事便与她的喜恶无关,幼弟阿蒙不过三岁稚儿,她不能拿他们去冒险。   不知怎的,她倏地想起姑姑远嫁前同阿爷争吵,姑姑说三娘一介女流,兄长若不纳妾绵延子嗣,她能撑起谢家门楣吗?实在不行,兄长从宗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也好。   阿爷当时怎么说来着?   “杳儿心性坚韧,又颇有天分,宗族儿郎未必有我家杳儿一半本事。”   人长大了,便不能只考虑自己,谁说不是呢?   *   成王府,皇长子李知恒府邸。   二皇子怀王李知悟等得心焦,远远瞧见李知恒,忙迎上去:“兄长,怎么才来?”   “什么事这么重要,不能明日再说?”李知恒整理衣襟,身上还有淡淡脂粉香,应是刚从哪个美人处来。   “自然是要紧的事。”怀王扫了眼身后。   成王会意,屏退左右,唯留他们兄弟二人。   “阿爷让谢三娘去做东宫的左卫率。”   “这算什么要紧事,人人皆知。”   “兄长可知为何?”   “夜宴上谢三娘功夫了得,又箭法出众,如此良将留在储君身旁,再正常不过。”成王皱眉,举止间也尽是不耐,起身要走:“老二,你要是嫉妒三郎,明年武举,也选个得力的去怀王府。”   成王素来是个没耐心的,见状,怀王不敢再卖关子:“兄长别急,这事儿跟司天台有关,司天台说谢三娘乃是凤格。”   闻言,成王面上一惊,又坐了回去,压低声音:“阿爷想为老三和谢三娘赐婚?”   怀王满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意思是这个意思,但老三不愿意,阿爷在书房发了好一顿火,谢家那边也不想进宫,现下去东宫做左卫率,算是个折中的法子。”   皇帝身边宦官张有德,曾得二王母妃德贵妃提拔关照,有些消息甚是灵通。   “谢家世代武将,在军中说一不二,有谢青黎做岳家,阿爷是真心疼老三。”成王冷笑,皇帝对李知憬严苛是真,偏爱也是真。   怀王笑得猥琐,凑到成王跟前儿:“可谢青黎这样的岳家为何不能是兄长或我的呢?”   正如成王所言,谢家名门望族,在军中威望根基极深,若是谢杳杳誓死不嫁,皇帝总不能杀了她,凤格说破天就是送她去做姑子,皇子得不到的,旁人也别想要,否则等同谋逆。   可皇帝不止一个儿子,若谢杳杳看上其他人,李知憬住了十多年的东宫说不定要易主。 第8章第八章   三日狩猎,内容不尽相同,第一日最为重要,也最是凶险,特意辟出的猎场内以猛兽为主,虎、狼、熊三类,数量不多,一来图个安全,二来易分名次。   猛虎为头等,黑熊次之,豺狼为末,再下来就是空手而回的重在参与了。   皇帝亲临,意在鞭策贵族子弟莫忘打天下的勇气与胆量,令旗一挥,浩浩荡荡的队伍冲进林中逐渐淹没,直至瞧不见身影。其实再往里头去一些,就可见三五成群待在一处,或溪边煮茶吟诗,或支起简易帐篷休息,侍卫们则在周边巡视,凶兽不敢往人多的地方靠近,十分安全。   唯有真正有能力猎虎者才往山林深处去,但也很快分散开,各凭本事寻觅去了。   李知憬这支队伍人不算少,他、谢杳杳、两位副率及护卫十余人,太子安危需得照顾周全。   白色骏马上谢杳杳左手执缰绳,右手拇指食指指腹相对,虎口处成一个圆,手指关节处抵住舌尖紧贴贝齿,一声响亮哨声而出,少顷一头棕色黑斑文豹从旁窜出,紧随谢杳杳的马。   大渊围猎者皆有猎宠,主要是经过筛选训练的猎狗、猞猁以及会飞的鹞、苍鹰、海东青等,文豹因相较其他猎宠体型稍大,又尖牙利齿四肢强悍,不易服从,且食量大,极耗银钱,通常只有胡人才愿驯养,也是供贵族赏玩。   谢杳杳太爷的猎宠就是一只叫踏雪的母豹,谢家在这方面算是有经验,她到了定西城后,在胡商手下买了一只幼崽,名唤飞火,驯养的过程中也吃了不少苦头,所幸伤没白受,飞火对她言听计从,一人一豹配合默契。   直接带着它大剌剌出现在人前,怕旁人害怕恐慌,与李知憬报备后,便着人带飞火候在围场的另一侧,只等她召唤。   谢杳杳一身黑衣劲装金色臂甲,高束的长发随风飘扬,凤眼如星全神贯注,飞火忽然躁动不安,谢杳杳朝着林中某处望去,修长的双腿夹紧马腹,上身离开马鞍,拉弓瞄准一气呵成,文豹朝着箭的方向疾奔,很快拖着一只豺狼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翻身下马,近前看猎物,从腰间袋中取出肉干奖励文豹,摸摸它毛茸茸的脑袋,随后转过身:“殿下,算是开张了,咱们直接去猎虎吧。”   有光透过树叶洒下,在女子清冷面容上投出斑驳光影,不知怎地,李知憬忽然发现她右眼下有一颗淡淡的泪痣。   李知憬冲着谢杳杳点头,他已经很久没有羡慕过谁了,就算四妹妹说他日子过得跟僧侣一般,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身为一国储君自当严于律己,可谢杳杳又勾起了他不为人知的回忆。   记忆深处某些影像情绪与眼前人迅速重叠,羡慕过后,李知憬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若折了她这样的人的翅膀,会怎么样?自信洒脱化为如履薄冰,似乎也很有趣。   有飞火的加入,太子一队收获颇丰,大半的凶兽都进了他们口袋,那头猛虎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龙颜大悦,赏了一行人锦缎玉帛、金银玉器,望向太子和谢杳杳的目光也愈发慈爱,有谢家坚定地站在太子身后,就算那些往事被翻出,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篝火晚宴,兵部李尚书举杯祝贺:“太子殿下麾下得此良将,日后更无人敢犯我大渊。”   闻言,多饮了几杯的皇帝摇手:“三娘这般好的姑娘自应留在京中,只有举世无双之人才堪匹配,慎儿,你说是不是?”   此言一出,四座哗然,近来已有不少传言说皇帝终于要定下太子妃,而十有八九是落在谢三娘头上,但众人都不大相信,谢三娘与太子殿下不和,人尽皆知,能做好君臣就不错了,做夫妻那不成怨偶吗?   可皇帝这“举世无双”一说,除了太子,何人敢说无双?   一时间众人目光,羡慕的、疑惑的、恍然大悟的、若有所思的……都落在谢杳杳和李知憬身上。   谢夫人身子不适,谢青黎留在府中照顾,围猎并未前来,从前谢杳杳是围猎的座上宾,今日却是当值的左卫率,她不便说话,也不能说话。   已换了便服无处不精致的李知憬起身,躬身回敬皇帝:“阿爷圣明。”   算是默认了。   谢杳杳莫名松了口气,悬了多天的心落回原处,该来的总会来,一旦担惊受怕的事情发生了,也不一定如想象中那般糟。   就拿两位副率来说,丁臣元惊得合不拢嘴,而周鹏则喜上眉梢,要嫁给太子的人占不了多久率位,便歇了其他心思,待谢杳杳愈发恭敬。   她稳如泰山,正襟危坐于李知憬身后,老狐狸和小狐狸送她去做姑子前,还是要好好享受生活。   “殿下,臣离开一会儿。”这是二人席间说的第一句话,她要去方便,李知憬自然应允。   夜色已黑,月上中梢,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入帐歇息了,可惜李永怡因婚期将近,皇后怕她玩得太疯,留她在宫中收心,不然也有个伴儿。   李永怡是马背上的好手,她们二人联手必定所向披靡,正好杀杀那些郎君的锐气。   谢杳杳感叹人生遗憾十之八九,一拐弯瞧见几个小娘子正在愤愤不平,她怕撞个正着尴尬,便留在拐角的帐篷处,寻思等她们走远了,再出来不迟。   “瑶娘你莫哭了,妆都花了。”   “殿下那般如玉君子,竟要娶谢……谢三娘为妻,那谢三娘打小就是个活阎王,可怜我们殿下……呜呜呜呜” 第9章第九章   马发起疯来,速度不受控制,狂奔之下李知憬贸然跃下怕也是九死一生。   “殿下,俯身,抓紧缰绳!”密林深处,树杈枝叶茂盛,谢杳杳的注意力都落在李知憬身上,根本顾不得躲避,脸上被划出细细密密的血口。   奈何二人相距不足一丈,却怎么也追不上,她干脆双脚一抬脱离马镫,踩在马背上,瞅准时机一跃而起,险险落在李知憬身后。   为稳住身形,她紧紧贴上李知憬后背,右手搂住他的腰,扬起的左手掌心有银光泛起。   李知憬感觉到耳边有急促的呼吸声,只听她沉声对他说:“殿下,我数到三,你同时松开缰绳和马镫,尽量抓紧我。”   李知憬抬眼,前方不远处就是悬崖,立即心领神会。   “一。”谢杳杳抬手冲着一棵离崖边最近的粗壮大树射出臂锁,细长的锁链紧紧扣住树身。   “二。”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凝视前方,死死锁住李知憬的腰。   “三!”死生有命!   两人一马陡然悬空,疯马嘶鸣不已朝悬崖直冲而下,绳索绷直与坠落的力度不小,加上崖壁凹凸不平,饶是谢杳杳多年习武,整个人就这么直撞过去,喉头泛起腥甜,拉住李知憬的手也被撞得一瞬松懈。   所幸李知憬自己也提了个口气回手去抓,谢杳杳又反应迅速,再一把握住,二人身形晃了几晃,终于稳在崖下。   谢杳杳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胸腔内砰砰心跳涨得难受,她强忍住呕吐之感,先问下头:“殿下,可有受伤?”   “无碍,你还能支撑多久?丁臣元他们应该很快能寻过来。”李知憬在空中这么吊着全凭谢杳杳,半点帮不上忙。   谢杳杳吹了几声口哨,很快飞火在崖边露出头,焦急得团团转,不时伸出爪子似想捞起二人,随着谢杳杳一声命令“去”,飞火低沉嘶鸣了两声,没了踪影,去找救兵了。   抬头去看,崖边尚有一段距离,谢杳杳刻意忽略手臂的疼痛,拼着一口气试图拽着锁链上去,可始终离崖边有一尺的距离,她拽着李知憬就算真有擒虎的力气也难施展。   “殿下,你如今臂力如何?还会爬绳吗?”谢杳杳咬紧牙关问道,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李知憬先脱险,再救她。   李知憬道了句得罪了,双手攀上谢杳杳的胳膊,轻轻一荡双腿借力而起,环住对方腰部一瞬,再向上相拥,眼下二人贴得严丝合缝,可也顾不得姿势暧昧男女大防,他随后松开双手,再一用力,也抓在绳索上。   谢杳杳只觉得浑身一轻,酸痛胳膊有了知觉随后又麻木,气喘稍微顺些:“你……你自己爬上去。”   “李知憬,你别急,抓稳了再走下一步。”谢杳杳不放心,生怕他踩空,或是突然没了力气于是空着的那只手,先扶着李知憬的肩头,接着是胳膊、手、腰、腿、脚踝……   李知憬攀住崖壁的那一刻,谢杳杳提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回去,她当一天东宫左卫率,李知憬便一天不能出事,阿爷能做到的事,她也可以。   李知憬在崖边坐稳,俯身拽起谢杳杳,二人死里逃生,一个跪坐在地,一个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回想适才的凶险,带着心有余悸同时开口:“多谢。”   随即一愣,相视而笑。   放在昨天,他们打死也不会相信,二人也会有对彼此性命交付的时候。   “你没事吧?”李知憬见谢杳杳抓绳索那条胳膊垂落不动。   谢杳杳摇头,面上仍是云淡风轻:“我没事。”   “殿下!谢率!”丁臣元一行人跟着飞火赶来,见二人狼狈不堪甚是慌张。   随队的御医被扶着颤巍巍下马,一群人围着李知憬检查嘘寒问暖,生怕出了岔子,所幸除了手掌擦破了点皮,身上几处划痕,皆无大碍。   “孤没事,去瞧瞧谢率。”   此时一行人才将注意力落在谢杳杳身上,她看着确实不大好,除了脱臼的手臂,脸颊及嘴角还有血渍,御医边诊脉边问适才所发生之事,脸色一沉,回禀李知憬。   “谢率撞在崖壁上那一下不轻,伤及内腹,恐怕背部有伤,眼下药材器具有限,需回行宫抓紧医治。”   闻言,李知憬抬头望向谢杳杳,她伤得这么重吗?二人穿的都是黑衣并不显血色,李知憬垂眸一瞧,自己身上似有好几处血渍,不是他的……那边只能是她的,可他好像没听见她喊过一声疼,她是铁打的吗?   记忆里倏地窜出一个总角稚童,不过踩到小石子都会落泪,哭唧唧抱着嬷嬷撒娇,是他记错了吗?   丁臣元正帮着谢杳杳固定左胳膊,她略微皱眉,唇色有些发白,漫不经心抬起右手背擦掉脸上和嘴角的血渍,嘴唇翕动,应是在交代什么事情,丁臣元连连点头。   “回营!”李知憬下令。 第10章第十章   养伤第三日,含月公主李永怡上门了,跟在奉皇后旨意来探望谢杳杳的徐姑姑身后,穿着宫中婢女服饰,垂头敛目,还挺像那么回事。   徐姑姑同谢夫人去正堂说话,故意留下李永怡在房中侍候。   “三娘,可累死我了。”李永怡伸了个懒腰,捶捶后背,往谢杳杳榻前一站,上下打量一遭:“嗯,看着还行,往里头躺点儿,让我也上去伸展伸展。”   谢杳杳故意叹了口气,朝榻里侧挪了挪:“含月,你是来探我的,还是来折腾我的?”   李永怡也不同她客气,脱鞋上榻躺下,愉悦地抖抖胳膊腿,半点皇室贵主的仪态也无:“三娘,天地良心,我要来折腾你,就不会扮做婢女了。”   帝后膝下就她这一个嫡出公主,走明面出宫探望臣子的话,谢家一大早就要起来忙活,只要谢杳杳还能喘气儿走路,就得正儿八经立在府门外迎接。   “除了我爷娘,整个大渊就你对我最好!”谢杳杳抬手在李永怡鼻梁上一划,神情颇为遗憾:“哎,你要是个皇子就好了,咱们俩成一对儿,那还不是四海任逍遥!”   此话李永怡甚是受用,嘴角扬起的笑略带得意,似是在说你知道我的好就成了,忽又想起什么,侧起身左手支着脑袋,神情严肃:“永宁侯世子妃回京了。”   刘家曾经算京中名门,作为大渊开国功臣,爵位世袭,奈何子孙不争气,这一代永宁侯刘焕因欺男霸女、侵占良田等等恶行,被皇帝赶去了南边的岭南道,子孙后代不得入京为官。   刘焕虽为人卑劣,上不得台面,但却有个好儿子,世子刘鸣恩,才华斐然,相貌堂堂,当初若是没他从中斡旋,永宁侯府恐怕不止是现在这个下场,皇帝也是怜惜他,命其在岭南道做了个刺史,这几年已有了些政绩。   “若我没记错,刘鸣恩娶的是骆祭酒的孙女骆斐?”与成之瑶并称长安双姝,多少有点委屈骆斐,此女才情在整个大渊都是排得上名号的,若不是一意孤行非刘鸣恩不嫁,太子妃的位置怎么也该落在她头上。   “我听阿娘说,骆祭酒身子大不如从前,病入膏肓,这才允了骆斐回京。”   “夫孝者,百行之冠,众善之始,她是该回京侍奉左右。”谢杳杳还是不解,摊开手:“她回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永怡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哦对,她嫁人的时候你还在定西城吹风沙,你知不知道,我三哥曾经想娶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压得极低。   消息的确惊人,没想到李知憬竟也有爱而不得的时候,想起近些日子他惹得多少贵女伤心落泪,看来也是有报应的。   李永怡也是从皇后那里略知一二,骆斐娴静温婉,举手投足皆是大家之姿,不知怎的就入了李知憬的眼,二人也曾在宫外踏青赏花,皇后私下问过李知憬可是中意骆斐,李知憬答她是个不错的太子妃人选。   算是默认,皇后本打算向皇帝请旨,促成这段婚事,不想骆斐竟与即将启程前往岭南道的刘鸣恩暗通款曲,骆家见阻拦不及,便由着她去,草草成婚,一走就是三年。   “哇,看来永宁侯世子定有天人之姿,竟压得过你三哥一头,你三哥一定难过了很久吧。”谢杳杳脑海中已出现八万字李知憬醉酒消愁的片段,最好是那种胡子也不刮,衣衫不整,双眼通红,仰天长叹,情字难解……啧啧,错过这等罕见场面,着实遗憾。   李永怡见她笑得开怀,不忍心打断,好半晌才答:“三哥像是会为女子伤情之人?哎,一如既往的风姿绰约。”   谢杳杳啧啧称奇摇头,李知憬那厮果然是个异类!   “诶,不对,骆斐已经嫁人了,她回京还能跟你三哥再起波澜?”李永怡提起这事儿,绝不是只为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肯定还有后续。   果不其然,李永怡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骆·斐·昨·日·去·大·慈·恩寺·见·三·哥·了。”“见”这个字咬得尤其用力。   使君即将有妇,罗敷已经有夫,是个大场面。   四月初十,太子生母冥诞,原本应该是谢杳杳陪着走一趟,因她有伤在身,这活自然又落到轻车熟路的两位副率身上。   哪怕是三卫也加派了人手,皇后仍是不放心,让徐姑姑也跟着,里里外外打点仔细,而大慈恩寺闭门谢客,当日只接待李知憬一人。   永宁侯世子妃的马车就停在寺外,待太子的车辇到了,派人递了牌子传了话,说是要为祖父骆祭酒祈福请太子殿下通融,李知憬便吩咐下去,允了骆斐入寺礼佛。   骆斐的确是来祈福的,可该做的做完,又不走,一直候在大雄宝殿外,直至李知憬踏步而出,她迎上去,躬身行礼道了谢,又问李知憬可否借一步说话,李知憬未犹豫,点点头,二人去了招待贵客的禅房,为避嫌虽然敞着门,但徐姑姑站得远,并未听清说的什么。   “……不到一刻钟,三哥就出来了,什么话也没交代,你说奇不奇怪?她有什么事情非要跟三哥说。”李永怡眉头紧皱,小嘴一噘,说出心中猜测:“她跟世子过不下去要和离?她想常住长安?”   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李永怡指着谢杳杳沉声道:“她知道阿爷要为你和三哥赐婚,恍然大悟,百转千回发现心中所爱还是三哥,于是千里回京,追求旧爱?”   “含月,你不去写话本子真真浪费!骆斐是受过册封的世子妃,想和离就和离吗?再说,男女之间就只能谈情说爱?格局大一点。”谢杳杳对此深信不疑,她在定西城就有一帮好兄弟,而且她和李知憬如今也算生死之交了,于情爱更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你怎么和阿娘说的一样,阿娘说三哥不愿说,那便不要问,三哥自有打算。”李永怡有些懊恼,还有点不忿:“你就不吃醋吗?”   “吃呢,怎么不吃醋,你等下留在我这里用午膳,上好的羊肉饺子,必须蘸醋吃!”   *   前脚送走了徐姑姑、李永怡一行人,谢府又迎来稀客——怀王李知悟,谢青黎素来与怀王无甚交往,得知他是来探望谢杳杳,颇感意外。 第11章第十一章   谢杳杳的太奶奶是位皇室贵主,公主府就设在原先谢府旁,后来两府合并为一处,占了大半个兴宁坊,身为武将之家,地方够用的情况下,武场建得极为用心。   李知憬原本只打算转上一圈,消磨消磨时间,可见到良弓难免手痒,命青岚取了护臂来,练习一二。   初夏阳光落在他精致的面容上,剑眉星目,额头饱满,鼻梁高挺,无端生出几分惑人之意。   谢杳杳倏地想起来,自己当初究竟为何非要学武不可,一开始是有人笑她小胖墩,后来又有人私下说她整日只会哭,怪惹人烦,激活了她骨血里的武将魂!   一个个小嘴一张叭叭叭怪能说,直至被她在演武场揍得爬不起来,后来见她还不恭恭敬敬叫一声谢三娘子。   可她与旁人的恩怨,一场比武较量就能相视一笑泯恩仇,甚至相谈甚欢,经常切磋互相提点,唯独李知憬不同。   他打不过她,就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渐渐地二人之间的问题演变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学派问题,谁都不肯先停手,直至她姑姑远嫁幽州前进宫辞行。   “殿下,肩膀再沉一些。”谢杳杳不愿回想,干脆上前指点,她站在李知憬身后,二人相距一臂,她的手自然搭在他肩上,李知憬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谢杳杳点头:“臂力还不错,只是这腿……”   她目光顺着他腰腹往下瞧,不知怎的想起那日生死攸关,紧紧相拥的场面,彼此心跳与呼吸声交错在一处,脸一霎而红,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二人距离。   李知憬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但被霞红爬上的耳朵尖还是出卖真实情绪。   所幸他们对彼此很难维持什么悱恻羞赧之心,很快便没事儿人一样,交流谢杳杳在沙场上总结出的箭法心得体会。   李知憬出了一身薄汗才想起谢杳杳还有伤在身,现下正是恢复的时候,这般烈日灼烤之下,想必疼痒交加,浑身不适。   可她不说,除了偶尔皱眉外,半个字也未提,就跟那日猎场悬崖一样,肋骨断了一根,一声不吭。   “谢率,孤想去凉亭歇息。”李知憬的目光落在武场边的一处石亭,周边树木茂盛,是片不错的阴凉地儿。   谢杳杳又吩咐人摆了茶水点心果子,二人相对而坐。   “我们四年未见了吧。”李知憬端详手中的白瓷茶盏,上面画有一道青竹,与碧绿的茶水相映,相得益彰。   “也不是,臣中途休沐回来过几回,与殿下远远见过的。”他们都长大了,不会见了面就非要掐上一架,两年前她进宫拜见皇后,离开时,碰见了太子的车辇,她躬身行礼,他点头示意:“不过,说上话是隔了四年。”   “若不是谢率偶尔会忍不住脾性,孤都要怀疑,定西城四年,谢率皮囊下面换了一个人。”就连张扬跋扈都换了一种形式。   “臣初始单凭着一腔热血去的安西都护府,甚是自负,可见识过兵连祸结,白骨露野……算是稳重了吧。”   初到定西城军营,旁人都忌惮她是谢大将军的独苗,凡事多有照拂,前线的位置断不会落在她身上。   直至图蕃内乱再起,大渊扶起的可汗在国都被杀,连同子女死无全尸,手握兵权的王爷吐谷波谋权篡位,同时夜袭图蕃与大渊相接要塞——陇城,相安无事十余年,陇城驻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城门失守。   吐谷波算是个军事天才,懂得安养生息,演兵屯粮,占领陇城后,又在周边道狭阻碍处,设下善射的弩兵箭手,夹道伏击。   待大渊援兵赶到,吐谷波又身先士卒,气势极盛,致使大渊连连退败。   “……想必当时的军报殿下也看过,屠城三日,生灵涂炭。”   军报上寥寥几笔,哪儿能与亲眼所见相提并论,想来地狱也不过如此。   头一日,陇城的百姓尚可以银钱首饰满足前来搜刮的图蕃士兵,求得一家平安,偶有那拿不出的,则被斩于刀下,可毕竟是边塞,近几千户人如何喂的饱万人大军。   第二日,抢红了眼的士兵开始比速度,若有人举报哪家藏了银钱在何处,可暂留性命,答不上又交不出的,当场毙命,无论男女老幼。   第三日,高压之下,有的人疯了,有的人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下手……火舌舔红了陇城的上空,浓重的血腥之气参杂了绝望的嘶吼。   李知憬努力回忆彼时的战报,谢杳杳所在的骑兵团在各方掩护下避实击虚,虽伤亡过半,但重夺陇城,吹响了反击的号角,随后一年相机歼敌,长驱直入,谢杳杳表现尤为突出,连斩敌军将领。   “我那时还是个校尉,主要负责□□,在骑兵团的后方……死的人太多了,满地的尸体都瞧不见土壤原本的颜色……”谢杳杳声音有些缥缈,似是回到了陇城外山谷之中。   谢杳杳头一次杀人,她手有些抖,犹豫的一瞬,有不知哪里掷来的长矛直冲她而来,她感知到了,身体却无法动弹,直至有人推开她,吼她:“废物!要哭,回家去哭!”   谢杳杳一摸脸才发现自己脸颊有泪,她强稳心神告诉自己一定可以,只有敌人死了,她和她的同僚才不会死,她不是废物,她是谢青黎的女儿,她更是她自己! 第12章第十二章   难得瞧见李知憬身旁跟着女眷,骆斐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虽着婢女服侍,却不掩出尘气质,尤其那身姿,站在李知憬身旁竟没被他的气势所压。   骆斐觉得眼熟,随即恍然大悟,眉眼带笑,抬袖行礼:“谢家妹妹,好久不见。”   被认出的谢杳杳有些意外,毕竟二人相交属实不多,忙躬身行礼:“臣见过世子妃。”   “听闻谢率猎场遇险之事,甚是惊心,今日一见应是大好,望谢率多珍重。”骆斐的音色悦耳如泉韵,温柔婉转,令听者心动,不愧是曾经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儿。   大渊有律,皇室宗亲及三品以上大员嫡出子女,可入弘文馆读书,待十二岁转入国子监,谢杳杳与骆斐同窗的日子不多,且她本就娇柔,和大多数贵女一般,不入武学,相处的机会就更少了。   身为国子监骆祭酒的孙女,骆斐不但文采卓然,又写得一手好字,常得夫子夸赞,某种程度来说,那仅有的两年同窗,弘文馆中谢杳杳是挨过最多戒尺的女学生,骆斐与她正相反。   可惜骆斐十岁就辞了弘文馆,回了家中私塾,对外说是身子骨弱,实则另有原因,某些个郎君自己读书不用功,却将罪责推到骆斐头上,说骆小娘子小小年纪便生得沉鱼落雁,旁人分心在所难免。   彼时谢杳杳和李永怡极为不忿,明明骆姐姐为人有礼有节,哪里就碍到别人了,这不跟周幽王贪婪腐|败,却把亡国之罪归于褒姒一样,无能,赤·裸·裸的无能!   为此,那段时间,演武场中谢杳杳对小郎君们下手格外狠,以致武学课告病请假人数一度攀升。   这么多年过去了,骆斐添了成熟风韵,说是更胜从前也不为过,也难怪李知憬会对她动心,谢杳杳心道:我要是个郎君,也想娶她为妻,刘鸣恩是个有福的。   一番寒暄过后,骆斐与李知憬说正事,二人刚开了个头,就瞧见谢杳杳往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过身去,大有“你们说你们的,我不听不看”的意思。   “你跑那么远做什么?”李知憬没好气地问。   “这是我能听的?”谢杳杳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李知憬不会是谋划大事,想拖她下水,做一条绳上的蚂蚱?   在李知憬半是鼓励半是威胁的复杂眼神中,谢杳杳不情不愿挪回了原位,有些后悔当初对李永怡说看待二人私交格局大一点的言论,万一格局太大了,不好收场怎么办?还不如男女情爱,直接明了。   自己舍命救他,他这不是恩将仇报?还是说他见自己太容易舍命了,用得更顺手?   “那船夫已经入京,住在永和坊凶肆后宅,三日后我离京时,会带他一起走,以免打草惊蛇。”骆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李知憬:“殿下,开弓没有回头箭,务必思虑周详。”   李知憬接过,放入怀中,桃花眼中独留坚定:“孤谢过世子妃,答应世子之事定不会忘。”   谢杳杳心里咯噔一下,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大事,李知憬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为何与有罪被逐的永安侯世子夫妇私下交易?难不成有惊天大案得他当朝太子亲查?   骆斐辞行前意味深长说了句:“我记得你二人针锋相对了好些年,没想到也会有许下白头之约的时候,可见姻缘难测,喜酒我是吃不上了,提前在这里恭喜殿下、谢率。”   李知憬与谢杳杳也不便直接否认,只得含糊其辞,回了一礼。   “时候尚早,谢率陪孤用了斋饭再回。”   客堂中,饭菜简单,醋葵、秋葵汤、嫩笋、芋头,配上黄米饭,可毕竟是大慈恩寺,饶是谢杳杳这般挑嘴,也胃口大开。   “谢杳杳,你的胃口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眼看她添了第三碗米饭,李知憬手中的筷子迟迟未落下。   见识了上午这一出“密谋”,谢杳杳算是彻底放开了,别人都拉你下水了,继续装模作样怪累的,不如就和儿时一样,打开天窗说亮话。   斋饭用毕,收拾了碗碟又净手漱口,谢杳杳心满意足,伸了个懒腰,侧过身子靠在桌上,一手支在下巴去瞧屋内另一头,轩窗下放了张檀木榻,李知憬倚凭几而坐,手中拿着本《法华经》。   李知憬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出阴影,似是隔开了凡尘俗世,专注得犹如一幅画。 第13章第十三章   谢杳杳下意识想找理由拖上一拖,可李知憬抢先一步,握住她的手,情真意切:“阿爷说得是,待儿先上门求得谢大将军同意,阿爷再赐婚不迟。”   掌心温热,食指中指有长年执笔留下的薄茧,指骨分明,修长却有力,谢杳杳第一反应是感叹李知憬的手掌比想象中的宽大,说他男生女相的确不妥。   她不动声色往外抽手,李知憬反而握得更紧,僵持之下二人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了不少。   见李知憬姿态摆得低,显然是对谢杳杳重视,皇帝稍显意外,临走前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嘱咐:“宜早不宜迟。”   送走了帝后,谢杳杳举起二人相握的手:“殿下,是不是可以松开了?”   李知憬缓缓松手,眼眸却盯着谢杳杳被握住的右手:“三娘,你是该好好保养了。”   谢杳杳:“……”又犯病是吧?   “遵命,我这就回去保养。”谢杳杳走到门前,似是想起什么,转过身,用青岚、秦盛一干候在门口的人也能听见的声音道:“殿下,手心爱出汗是体虚里寒的表现,男子体虚兹事体大,殿下务必重视。”   众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李知憬的身上,太子殿下|体虚?怎么个虚法?需不需要太医署太医令来瞧瞧?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   翌日天不亮,谢杳杳随同李知憬去上朝,太极殿上,李知憬举止言行是她所不熟悉的那一面,对答如流,进退有度,她暗道,看来所谓大渊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储君也不算过誉。   可下了朝,被皇帝留下的李知憬,一进议政殿就是个把时辰,候在殿外的谢杳杳听见里头斥责、物件儿掼在地上之声断断续续,她不能进去,甚是忧心,只得来回踱步张望。   一同候在外头的还有皇帝跟前儿的内侍王有福,他上前压低声音劝道:“谢率不必担心,这是常有的事儿,慢慢就习惯了。”   常有的事?哪有阿爷这般打骂亲儿子的,老赵那脾气够暴躁了,对赵夜清也未这般严苛。   更何况李知憬有何处做得不好吗?犯得着“常常”大动干戈?在谢杳杳的认知里,皇帝是个德隆望重、爱民如子的明君,她当年将李知憬摁在地上摩擦,认真计较起来也算是以下犯上,不尊储君,可皇帝夸她勇武。   现下想来,皇帝并非宽容,而是因为对象是李知憬,李知憬必须完美,否则就要承受“惩罚”。   许久之后,殿门开启,李知憬面色如常走了出来,谢杳杳赶紧迎上去:“殿下,可无碍?”   李知憬微微侧头,似是听见了异于常理的话,随后桃花眼微扬:“无碍,走吧。”   他头顶的发冠和早晨出门时一样,一丝不苟,身上朝服干净整洁几乎没有褶皱,谢杳杳松了口气,兴许是雷声大雨点小,可瞧见李知憬露在袖子外的手指轻微抖动,她立即就明白了什么。   头脑一时发热,谢杳杳快步上前,抓起李知憬的手,而李知憬则反应过来,迅速抽回,掩于身后,眸中闪过些许愠色,呵斥道:“放肆!”   只一瞬,谢杳杳也瞧得清清楚楚,红肿的手心,甚至已泛出血丝。   王有福说是常有的事,慢慢就习惯了。那便是自李知憬幼时就如此,谁习惯了?李知憬还是一众知情者?   更多的往事渐渐浮出,她的确是见过李知憬掌心肿胀,那时他不过十岁,被她摁在擂台上,小脸气得通红却一声不吭。   夫子常打她的手心,断不会肿得如此厉害,所以谢杳杳猜测李知憬是因为顽皮,摔伤了手,还笑他娇气柔弱……   被人发现狼狈的一面,李知憬也只在初时恼了那么一下,随后又如往常一样,登上东宫的车辇,可刚坐下,帘子再次被掀开,谢杳杳逆着光问他:“臣能进去坐吗?”   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谢杳杳会做的事情,她放肆的事情做得足够多,毫无震慑之力。   “上来吧。”   谢杳杳坐下,从怀中取出个青瓷瓶,递给李知憬:“这是化瘀消肿的,沙场上难免受伤,比太医署的药好使。”   李知憬轻笑一声,接过,也未道谢,直接打开瓶塞,有股淡淡的药香飘散开来,透明的液体滴在掌心,冰凉触感抵消了火|辣灼痛。   “圣人说孤今日朝堂之上驳吏部的奏折言语不当。”李知憬靠着车壁,有一下没一下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平淡得好似说旁人的事。   谢杳杳眉头紧锁,哪里就不当了?明明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堪称典范。   “臣觉得殿下今日所言并无不妥。” 第14章第十四章   回东宫的路上,李知憬依旧是闭着眼,摩挲手上的玉扳指,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   谢杳杳也未多问,关于船夫、关于吴家、关于永宁侯世子夫妇……好奇心虽有,可其中阴谋不言而喻,能躲一时是一时,谁会嫌清静多呢。   下车时,李知憬没头没尾说了两个字——抱歉。   谢杳杳重重叹了口气,突然怀念起定西城的风,带着躁动不安、热血难凉,与敌人正面厮杀的痛快,而不是这气势宏伟的长安城,表面上泰然自若,实则暗潮涌动,黑暗中不知何时会窜出一只凶兽,咬住你的喉咙,拖入无底深渊。   含月公主李永怡赶在端午前办了场诗会,作为手帕交,谢杳杳必然是要去捧场,假请得容易,李知憬头都没抬,便允了她。   诗会不过是李永怡打的幌子,她要在大婚前再努力一次,为了未来驸马郑怀松操碎了心。郑怀松乃是鸿胪寺郑少卿的嫡子,幼时体弱多病,算命的说要送到外头去养,方能成人,饶是郑夫人再心疼舍不得幼子,还是忍痛将其送去了蜀地,据说拜在青城山某位真人门下,十八岁才接回长安。   他年长李永怡三岁,眉清目秀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君,不知怎的就入了皇帝的眼,说郑家那小郎君在蜀地修得灵气,是个长命百岁福泽深厚之人,择了给含月公主做驸马。   起初,郑家不情愿,含月公主打小就是个能折腾的,皇宫里的鸟窝都不得安宁,别三两下把郑怀松好不容易保下的小命折腾没了。   可郑怀松点了头,皇室驸马,是个好差事,驸马都尉是个富贵闲职,至于李永怡,不足为惧。   李永怡见过他几回,越瞧越不顺眼,说他是只笑面虎,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她费尽心思想将婚事作罢,一哭二闹三上吊,皇帝半点未松口,眼看婚期已近,李永怡不得不最后一搏。   “你琢磨了俩月,就琢磨出个诗会来?”谢杳杳翘着二郎腿斜倚在榻上,上下打量李永怡,遗憾道:“含月,你要是有你三哥一半的能耐,都不至于……”   “三娘,这你就不知道了,现在长安城年轻郎君娘子就时兴这事儿,表面上是谈诗词,实际上是看风月。说不定郑怀松就瞧上哪家小娘子,届时我再顺水推舟,成全他们。”李永怡下巴一抬,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谢杳杳冷冷一嗤:“他们想看对眼就看对眼?你和郑怀松可是圣人定下的婚约,郑家别说前程,连脑袋都不要了?”   “你想再找个骆斐,可郑怀松不是永宁侯世子,含月,此路不通。”谢杳杳挑起桌上一粒葡萄,剥去外皮放入嘴中,酸味偏重,她向来不大能吃酸物,不由得皱眉,可还是咽了下去。   “那怎么办?我还不想认命……”李永怡捂着脸,低吼道。   谁想认命?谢杳杳也不想,可还有选择吗?   长安城东南有处天然湖泊,南北长而东西短,水系又借着地势蜿蜒曲折,故称曲江,其中一处最大的湖面归属皇室,建有行宫芙蓉苑。   含月公主宴请长安城内名门望族未出阁的小娘子,和未婚配的小郎君,以诗会友,各家长辈心里都明得跟镜儿似的,可门当户对,倒也不拦着。   芙蓉苑内芙蓉池,廊亭水榭,叠山理石,琉璃瓦、青砖地,重檐亭内设有屏风、坐塌、案几……香炉袅袅,轻纱随风,颇为风雅。   谢杳杳坐在李永怡下手,穿着碧青色高腰裙、淡藤萝紫衫子,戴了顶珍珠镶嵌的小山钗,淡扫蛾眉,唇间一点小春红,她不说不笑时,疏离感十足,偏又生出一丝媚态。   这也是高门贵女暗中嘲讽她举止粗鲁,却无人敢说她颜色不足的原因。   突然娘子们的眼神都齐刷刷落在来时的石板路上,随后又垂目轻笑避开,脸颊处泛上霞色。谢杳杳也望过去,怪不得李知憬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是他也要来。   竹纹月白袍一尘不染,白玉冠下青丝如墨,再加上一副矜贵精致的容貌,李知憬着常服时称得上修姿旷逸如流云。   以郑怀松的出身,原本是轮不到前位的,可未来驸马的名头加身,跟在李知憬身侧便合情合理,两个人立在一处,一个含情眼,一个山水眸,一时竟也难分高下。 第15章第十五章   安西都护府大都督赵武,乃是贫苦出身,跟着谢青黎四处平乱,立下赫赫战功,今上登基后留其在定西城镇守,赵武膝下两子,长子赵夜清,与谢杳杳同岁。   谢杳杳初到定西城,便与赵夜清在同一骑兵团,二人互相看不顺眼,都觉得对方是凭父辈关系进的军营,半点真本事也无,可随着图蕃战事不断升级,并肩作战之下,难免惺惺相惜,加深彼此的了解,也理解了不易。   谢杳杳起身,越众而出,朝着赵夜清走去,就在她张开怀抱打算拥抱一下,忽然听见身后李永怡轻咳一声,恍觉不对,急急刹住,张开的手臂收回身前,颔首道:“赵将军,许久不见。”   李知憬循声望去,神色不辨喜怒,似是在等来人说话。   赵夜清身量极高,猿臂蜂腰,皮肤麦色极重,一双眼炯炯有神,他朝谢杳杳行了一礼:“多谢少将军挂念。”随后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   “安西都护府游骑将军赵夜清参见太子殿下。”赵夜清上前几步又向着端坐高位的李知憬躬身行礼,继续道:“臣奉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命,护送各国贡品进京,圣人得知今日含月公主在芙蓉苑办诗会,特允臣前来学习学习。”   “赵将军连日奔波,辛苦了。”李知憬唇角含笑,抬手指了一处,命人设下案几坐塌。   “殿下,臣不怎么会作诗,可否让赵将军同我坐在一处?案几旁再摆张坐塌就行。”眼下谢杳杳一肚子话要问,贡品的事情也值得让赵夜清亲自跑一趟长安?定是还有其他要事。   席中不少贵女抬袖举扇轻笑,谢家三娘行事未免太过出格,与太子殿下的婚事传得沸沸扬扬,众目睽睽下她却邀外男共席,传出去恐怕要贻笑大方。   “是孤思虑不周,赵将军与谢率有同僚之谊,不必拘泥。”李知憬淡然答道,若以官家娘子郎君来论,二人不便坐在一处,可作为同僚官员,则合情合理,他一句话便绝了其他人的暧昧心思。   接下来的作诗环节,众人多多少少有些心不在焉,有意无意将注意力都落在谢杳杳那处。   谢杳杳往赵夜清跟前儿凑了凑,低声问道:“定西城出事了?”   赵夜清斜她一眼:“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儿好?”   “那你来长安作甚?”   “来看你啊,两个月前某人说快去快回,要带长安的美酒给兄弟们喝,结果呢?”说到此处,赵夜清将眼神落在她衣裙之上,啧啧道:“结果做回了官家小姐,准备嫁人了,铺盖都不用自己卷。”   谢杳杳急于辩解,转过身正对上李知憬探究的眼神,立刻又坐了回去,尽量不动声色:“一言难尽,我也不想。”   赵武虽未读过多少书,可对待两个儿子的课业从未松懈,定西城的都护府里常年设有私塾,请了大渊不少名家大儒前来做客教授学问,赵夜清算得上是师从名师,能书会画,是个全才。   几轮诗作下来,赵夜清的表现令现场不少小娘子动了芳心,武夫哪里就粗鄙了呢?都是世俗偏见罢了。   作为世俗偏见受害者之一的谢杳杳,与有荣焉,对着赵夜清竖起大拇指。   谢杳杳这副模样对于李知憬来说极其陌生,眉宇间流露出勃勃生机,符合年轻女子的朝气以及……放松,和赵夜清待在一处的谢杳杳,整个人都非常放松,像一只找到了同伴的豹子,收起了尖利的爪牙。   而与他在一起时,谢杳杳浑身上下都绷紧了弦,七巧玲珑心似是都不够用,可明明他和她才是自幼相识,同窗多年。   赵夜清就这么好?李知憬有些费解。   而另一侧,郑怀松自打落座,就一直深情款款望向含月公主,别人半点儿也未装进去,李永怡被看得越来越火大,案几下双拳攥的死死的,强压下心头那股一掌拍死郑怀松的念头。   “坐了半晌,想必大家都乏了,不如娘子们与我同去芙蓉池走走。”   女眷们同李永怡起身,由婢女簇拥着朝观赏木栈道走去,赵夜清和郑怀松不便跟着一同去,只得和其他郎君们一道,留下同李知憬说话。   “三娘在定西城这几年,多谢赵将军费心。”李知憬举杯朝赵夜清示意,谢杳杳让他不舒服,他也要让她在意的人不舒服。   赵夜清一顿,而后举杯回应:“不敢不敢,三娘行事稳重,颇得人心,臣更受她关照才是。”   “三娘”你叫的,我也叫的,太子殿下怎么了,打过仗吗?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情谊吗?   二人相视一笑,君臣和睦,气氛正好。   唯有郑怀松低头垂目,嘴角挂上一丝玩味的笑容,果然,还是长安城最有意思。   倏地有人尖叫:“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第16章第十六章   谢杳杳由李永怡的贴身婢女献玉带去了神女殿,见她走远,李知憬才抬抬手,青岚捧着干净的衣裳小跑近前。   “殿下,您没事吧?”   李知憬裹上衣袍,嘱咐青岚几句,才往后殿去,浴池的热水已备好,他倚在池壁,长长叹了口气。   明明水中除了花瓣,清澈见底,可他还是觉得肩膀、胸膛有什么东西的触感停留,女子特有的纤细柔软、交颈相拥时的鼻息,以及那双腿,比他以为的还要修长……   陌生的燥热感灼遍五脏六腑,李知憬心道兴许是今年夏季太过炎热,水温都比平时高出不少,遂摇响铃铛,吩咐再加些凉水进来。   他试图将注意力放在屏风上的山水画,可那远峰群山耸峙、连绵起伏……呼吸不免又加重几分,干脆闭气整个人沉入水中,不见不听不感。   *   “有人暗中动手?”李永怡惊讶地张大嘴巴,现下殿内就她和谢杳杳两个人,外面又有献玉盯着,倒不怕被人听墙根。   李永怡身量不高,她的衣裳谢杳杳穿着有些太过合身,谢杳杳照镜,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你派人去我府上取衣裳了吗?”   “去了去了,谁身边没有个婢女,单单就你,孤身一人。”李永怡拿过药油,抓过谢杳杳的腿,给她脚踝擦药酒,她们儿时顽皮,磕碰乃是常事,给彼此上药更是司空见惯,顺手至极。   “我这叫自力更生,独立自主,再说,你见谁上战场打仗,还带个婢女!”   “那是从前,如今都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实在不行,我让献玉先去你那儿。”   谢杳杳见她说得情真意切,知道李永怡是真心待自己,心中一软,抱住她的胳膊:“含月,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要是男儿身就好了,嫁我总比嫁郑怀松强。”适才一见果然弱不禁风,小身板还不如李知憬。   叩门声响起,门外献玉道:“太子殿下请谢率过偏殿说话。”   看来出手之人有眉目了。   此事不宜有旁人在,偏殿中便只有他们三人。   李知憬端了盏茶正在赏瓶中芍药,眼角余光瞥见谢杳杳进了门,转过身道:“你来……”目光落在她身上起伏处,一时语塞。   谢杳杳向来穿得宽松,哪怕是着裙装,外头的衫子都披得严严实实,但她此刻散发一种凛然正气,若她娇羞了,好像她故意勾着他一般,不如落落大方:“殿下可是查出何人所为?”   李知憬右手握拳抵住嘴唇,轻咳两声:“共有三人,都是练家子,跟着成府的马车来的,但适才回去的人中并无那三人。”   要真是成之瑶下的手,她不至于连自己的名节也不顾,事情做得太过明显,对她而言,并无益处,而且她被救上来后,受惊不小,话都说不利索,现下已被送回成府。   多半是有人借她之手,另做文章,那三人应该是跟着正主走了。   “含月,大哥和二哥是你请来的吗?”   李永怡噌的一下从坐塌上起身,语调铿锵有力:“不是我!今儿都是未出阁的娘子们,大哥二哥都是有家室的人,我还怕嫂嫂们责怪呢。”   李知憬有一下没一下轻点手上的玉扳指,冷冷一嗤:“倒是孤高看了他的底线。”   明年便要就藩,还不安生,已有正妻还惦记着所谓凤格,他那位二哥,谋划不足,蠢笨低劣,把他的包容当作放纵,一而再再而三算计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那他也不妨回上一礼。   “孤现下要回东宫,谢率一起吧。”李知憬边说边往外走,到她跟前儿略一停顿:“含月,把你的帷帽给她。”帷帽长纱遮至脚踝,衣裳合身就合身,总归旁人也看不去。   谢杳杳未动:“殿下,臣今日告过假了。”   李知憬眉头一皱,口吻有些不耐:“你还有话要同赵夜清说?”   他倒是了解得透彻,谢杳杳也望回去,眼神坚定:“臣与赵将军是同僚,亦是朋友,他来长安,臣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李知憬上下打量了她一遭,未置可否,大步流星出了门。   “三娘,不愧是你,三哥要是这么同我说话,我早就不敢和他对着干了。”李永怡拍了拍她肩头:“赵夜清还在前头等着你,我已经让人给他带话了。”   *   芙蓉苑中李永怡的眼线不少,知道郑怀松未走,她换了男装,带着献玉打算从后门溜,马车低调地停在门外,只有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坐在辕上。   李永怡掀帘入内,意外与一双含笑眼相视,身子一僵,楞在当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某送公主回宫。”郑怀松伸手,替李永怡撩着帘子。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在前殿同赵夜清喝茶吗?她听人回了话才马不停蹄往这处赶,难不成这个人会□□之术?   “哦,某见探珠……那婢女是叫探珠吧?曾在殿下那里见过一回,某见探珠又来望,看时辰,公主也该回宫了,故而某特来此处候着。”郑怀松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略歪着头冲着李永怡浅笑:“蜀中多山,师父常带着练习脚力,今日有幸得见太子殿下轻功,某比太子略逊一筹。”   李永怡只得黑着一张脸,端端坐在马车中,早知道筹谋半晌还是一样的结果,不如坐着公主车辇回去,也不用如此颠簸。   “公主,你穿男装也甚是好看。” 第17章第十七章   “赵郎,看您这架势,是要去淋一淋雨吗?”妙音执帕掩面轻笑,声音温软动听:“啧啧,习武之人的身子骨就是强健,虽已入夏,但此时惹了风寒,比严冬更加难捱。”   懒懒倚在门上的赵夜清侧过脸去看回廊拐角处的美人儿,眉毛一挑:“定西城不会这般大雨滂沱,我只是赏雨罢了。”随后又去望院中欣盛花木,不少叶子打落在地,飘在积水上没头没脑的乱转。   妙音也不靠近,她抬手扶发髻上斜簪的一支孔雀钗,眼眸微垂:“赵郎,世上男女之间并非只有情爱一条路可走,更何况人心易变,色弛爱衰,易生怨侣,不如做知己朋友,长长久久。”   “长长久久……”赵夜清低哑叹息:“可我不甘心。”   他甚至使了手段,求着阿爷去向谢大将军提亲,不顾谢杳杳是否愿意,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却任由自己沉沦,只要他以后一心一意对她,总会有云散月现之时。   他已经给侍妾枫娘在定西城另寻了一处宅子,婢女仆役安排妥当,许诺她余生不愁吃喝,若她遇到合适的人,大可另嫁,他绝不强留,只是没想到枫娘悲痛欲绝,悬梁自尽,所幸得救及时,没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他还在为二人的可能性努力,可谢杳杳回京述职,一去不回,连飞火都装笼送去长安,阿爷告诉他,谢杳杳要嫁太子为妻。   李知憬凭什么呢?凭他生来就是帝王血脉,主宰他人命运?都说太子乃是大渊有史以来最完美的储君,可对于谢杳杳来说,单论婚姻就百孔千疮,赵夜清夜不能寐,满脑子都是谢杳杳被囚禁在东宫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场景。   他要救她于水火,不远千里奔赴长安,可她环着太子肩膀,二人在水中紧紧相拥,却对他说:早放下了……   若是真能喝醉就好了。   *   李知憬斜倚在榻上看书,鎏金鹤形香炉里燃着白檀香,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土腥气。   直至耳边响起谢杳杳叩门求见之声,他才回过神,应道:“谢率,请进。”   “不知殿下深夜宣臣进宫,有何要事?”谢杳杳浑身上下还带着水气,靴子前沿被打湿,还有几缕青丝贴在鬓边,大雨夜赶路就算是架了马车也难免如此。   “谢率,以后与赵夜清保持距离,以免害了他性命。”李知憬放下手中书册,揉了揉太阳穴,下榻穿鞋,言语间尽是困意:“不早了,回去睡吧,孤也要歇下了。”   谢杳杳站着未动,一滴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可她并未抬手去擦,而是定定地凝视李知憬,直至挡住他的去路。   “你怀疑我泄露秘密?”她口吻酷烈,许是赵夜清的话刺中了她的痛处,又或是李知憬理所当然的态度太过碍眼,谢杳杳心中一根紧绷的弦岌岌可危,几欲断开。   她知道了他一点事情,他派人监视她无可厚非,可扯到旁人身上,未免太过严苛。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任由他人搓捏的人偶,想摆成什么样儿就摆成什么样儿。   闻言,李知憬眉头一皱,知她会错了意,也生出恼意来:“谢杳杳,孤不是在同你说笑。”   话音未落,就见面前人的肩膀已有些微颤抖,双拳紧握在身侧,这副模样与她儿时相重叠,李知憬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出现一个念头:到底是长大了,以前生气时还会眼含泪花,现在只会瞪得浑圆,难不成她还敢挥拳?   李知憬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那点儿恼意也没了踪影,语气又软了下来,解释道:“若让圣上知道,赵家与你走的亲近,甚至你与赵夜清还有些不清不楚,难保不生出他们有谋逆之心的想法。”   谢杳杳既然是凤格,注定是未来的皇后,那赵夜清就不应当再与她过分亲近,除非他自己想称帝,了结了大渊。   他向来看人颇准,赵夜清望向她的眼神不会作假,哪怕赵夜清极力掩饰,可爱慕之意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他相信赵家对于帝王的忠心,可旁人不一定。   “你以为监视你的人,除了孤,就没有圣上的眼线?无风尚有三尺浪,你怎么知道朝中没有人想扳倒赵家?谢杳杳,你脚下是大渊国都长安,连孤都要事事小心谨慎,何况是你。”   屋外雨声渐小,兴许是香炉中的炭火熄了,土腥味卷土重来,弥漫在鼻尖,让人心口堵得慌。   话终是听进去了,谢杳杳侧身让开,淡淡道:“殿下宽心,臣与赵将军只有同僚之谊,无论是赵大都督还是赵夜清都对大渊忠心耿耿,且臣以后也定会约束言行,不给殿下和旁人惹麻烦。”   他说得对,她尚且受制于人,身陷囫囵,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信任她,又有什么能力保朋友不被牵连甚至嫁祸。   她连落水,都要靠别人来救。   见李知憬的背影渐渐远去,“谢杳杳。”她自言自语道:“振作起来,总会有出路。”   *   天犹如被捅了个大窟窿,一连下了五六日的大雨,长安八水水面急速上涨,隐隐有溢出之意。   端午前一日,急报入京,江南道沿漓江一带水灾严重,一夜之间好几处堤坝崩析,淹了无数村镇,死伤难计。   漓江是大渊国境最长的一条河,横跨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多处,每年用于防治水患、固堤修坝的银两无数,偏偏溃堤的是人口密度最大的江南道一带,损失不可估量。   皇帝气急攻心,身形一晃,差点儿晕过去,急宣太子及六部尚书进宫,议政殿内灯火通明,气氛压抑。 第18章第十八章   客房同客栈的外观一样简约朴素,谢杳杳对环境不挑剔,行军时荒郊野岭也睡过,可面对一张两个人躺下连身都不能翻的床,她的嘴角终于抽搐了。   “吴郎你睡床,我趴桌子睡”这句话在嗓子眼憋了半晌也没说出口,明明二人可以以兄妹相称分别要两间客房,李知憬偏要整个“夫妻”名头,以至于连个可供凑合的坐塌都无。   “你习惯睡里侧还是外侧?”李知憬开始解腰带,语气云淡风轻好似谈论天气:“我睡相很好,你不用担心。”   “谁担心?”谢杳杳见他坦坦荡荡,也不好矫情,可又迈不开腿,只得认输:“你睡床吧,我趴……”   “你睡外侧吧,我看你反应挺快,万一有刺客,你也好护着我。”李知憬褪去外袍,脱鞋上|床,面朝里侧身睡下:“歇三个时辰就出发。”   李知憬这话在理,左卫率府的侍卫都留在赈灾的大部队,他身边就她一人,储君安危系于一身,是该谨慎。   她和衣躺在床外侧,侧身正好能看见屋子正中一张八仙桌,二人之间尚有一段距离,又隔着薄被,谢杳杳还是不免感觉到有属于男子的温度不断传来,搅得她心烦,可很快李知憬的呼吸声渐缓渐重,似是睡着了,谢杳杳放松不少,眼皮子重得抬不起来,慢慢进入梦乡。   梦中青林翠竹,几间茅草屋前头是竹子围成的小院,里头种着绿菜,养着鸡鸭,她手执一柄大勺在灶台前熬粥,脚下有个约莫三岁的小娃娃抱着她的腿流口水。   “阿娘,什么时候能吃啊?儿饿了。”   “阿娘,还没好吗?儿好饿啊。”   ……   小娃娃翻来覆去念叨同一件事,起初她还有耐心安慰两句,可任她如何添柴摇扇,锅就是不开,依旧水是水、米是米,各过各的,连个泡都不冒。   谢杳杳终于按捺不住火气,揪住小家伙的衣裳后领,冲院中大喊:“李知憬,别劈柴了,管管你闺女!”   “闺女?”李知憬身子紧贴着墙,抬手掰开谢杳杳死死拽着自己衣领的手:“荔枝井又是哪口井?窈娘,你睡觉动静也太大了。”   谢杳杳缓缓坐起身,尽量笑得自然,一本正经解释道:“兴许是连夜赶路,太累了。”   “哦,原来如此,眼下虽然荔枝时节已近末季,你若是馋,我可以想办法寻一些来,省得再入梦。”李知憬轻笑一声,明知故问,专往谢杳杳痛处戳。   谢杳杳望他,又好气又好笑,恼他一如从前喜欢让她吃瘪,又新奇他离开了太子身份后恍若变了个人,没有高位者的气势,也没有矜贵规矩,他太接地气了,好像过去十九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子承父业做个小茶贩,每年去岭南道谈定来年的春茶。   究竟李知憬是他,还是吴笙才是他?   “城里有家馄饨铺不错,咱们垫垫肚子再出发。”李知憬穿戴整齐,检查了包袱,又回身叮嘱谢杳杳。   谢杳杳:连小吃摊子都清楚,殿下,你还有什么惊喜是臣不知道的?   秉着他不说,她就不问的原则,二人退了房,往馄饨铺子去,老远就闻到肉香,谢杳杳腹中馋虫大作,脚下不由得快了两步。   两碗热腾腾的馄饨端上,谢杳杳舀起一个吹两几下意思意思就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面皮劲道,肉汁鲜香,陷里还拌了葱花、萝卜,十分可口,幸福感顺着味蕾传达至四肢百骸,她眯着眼,嘴角上扬,冲李知憬竖起大拇指:“的确好吃!”   “慢点儿吃,小心烫。”李知憬被她的表情逗乐,又冲灶台前忙活的老板娘喊道:“再来一碗。”   老板娘端着碗放在二人身前,双手在身前围裙擦拭,声音是小贩特有的洪亮清脆:“吴老板是又要去南边谈生意?身边这位小娘子是夫人吧,长得可真俊。”   “老板娘好眼力,吴某年初成的婚。”李知憬颔首。   谢杳杳跟着一同笑,又觉得自己作为新娘子应该娇羞一些,遂低头佯装害羞。   “怪不得呢,新婚燕尔,自然难舍难分,我家那口子头两年恨不得贴我身上。”老板娘倒是不把他们当外人,笑眯眯指着新端上来那碗:“这算我送二位的,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谢杳杳干脆眼一闭心一横,也不同他们客气,开始吃那充满别样深意的第二碗。   白头偕老?李知憬琢磨起这四个字,谢杳杳睡相不错,但说梦话的习惯不怎么好,等以后成了婚,这毛病有点影响他的睡眠,不知太医令可有法子医治……   直至谢杳杳心满意足干掉第二碗馄饨,打了个饱嗝,李知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属实可笑,东宫中他有他的长信殿,她有太子妃的长春殿,哪里就睡在一处了。   *   青岚精通易容之术出乎谢杳杳的意料,青岚假借生病留在驿站休养,易容成李知憬的模样,继续南下赈灾,他自幼与李知憬待在一处,行为举止模仿得惟妙惟肖,旁人无从辨别。   他们有秘密的信息渠道,无论那头发生了什么事,李知憬都能很快得知,若是事情重大,也可指示一二。   按照李知憬的计划,他会比大部队早到连山城三日,这时间足够他探清虚实。今年夏季雨水量暴增不假,奇就奇怪在溃堤的堤坝中有两处工程不可能崩得如此彻底,连反应撤离的机会也无,江南道御史本是工部出身,对于水患防治也颇有见地。 第19章第十九章   长安城,怀王府。   怀王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茶盏,盯着屋檐下鸟笼中的鹦鹉扑腾翅膀,这只性子野,不服管教,日夜不停啄铁制的笼子,鸟喙都已缺损,笼子底部已有不少羽毛。   心腹来报,谢杳杳已经回到谢府,寸步不离守在生病的谢夫人身边。   怀王轻笑一声,放下茶盏,打开笼子,一把掐住鹦鹉纤细的脖颈,那鸟挣扎幅度减弱,直至一动不动:“不识抬举。”   “派人盯好老三那边,找机会下手,别留下把柄。”   李知憬聪明反被聪明误,前脚让他因举止孟浪被禁足在府,后脚自己就被派去江南道赈灾,李知憬以为顾凡是他举荐的,就能全身而退?江南道的水,不是他想探就能探的。   *   连山城外已设置了不少临时安置逃难百姓的场所,所见皆是衣衫褴褛,哭声此起彼伏,李知憬与谢杳杳一路走来,心情愈发沉重,到了城门口,守卫查看公验过所,李知憬照例塞了银钱过去,守卫接过略一掂量,似是不满意,咂摸着嘴,反复翻看手中吴笙夫妇的过所,就是不放行。   近段日子,不但是贫苦百姓增多,连投奔亲戚的富户也不少,水涨船高,买路钱也扶摇直上,李知憬心领神会,又塞了点碎银过去。   “吴老板,漓江沿线水患严重,淹没何止百里,如今南下不安全,不如在咱们连山城多住些日子。”守卫笑眯眯将过所还给李知憬,凑上前压低声音:“若是耽搁得久了,我有门路可以帮你们延期,价钱好说。”   大渊律例,凡是离开原住地,需办理公验过所,且必须在三十日内返回原住地,若因故不得返,则需在官府申报延期。   李知憬不动声色拉开二人距离,脸上洋溢感激之情:“那届时还要劳烦您了。”   进了城,坐在车里的谢杳杳掀开帘子,问道:“这一路上处处用钱,你带的可够用?”   “夫人宽心,咱们家虽是小本买卖,但积蓄还是有的,不会饿到夫人。”说完还调皮地冲她眨眨眼。   谢杳杳心下了然,放下帘子坐了回去,背部紧贴车壁,轻轻撩起车窗一角,往后一撇,果不其然,有人跟在车后不远,车走得快了,那人也走得快,车慢下来,那人便去看街边的小摊。   这连山城果然有猫儿腻,凡是长安来的,无论缘由,皆被人暗中盯上,别的地方的户籍不难办,难就难在他们二人口音不易造假,太容易穿帮,不如就以长安身份出行,想办法消除对方疑虑就成。   李知憬依旧熟门熟路,落脚点还是不起眼的逆旅邸舍,可也有不同,连山是大城,本地百姓以及来往商旅皆是不少,哪怕是旮旯拐角的街道,也是摩肩擦踵,热闹非常。   二人办理好入住,又安顿了车马,上楼进房关了门,谢杳杳伸了个懒腰,正准备脱鞋上榻展展腰,就被李知憬一把拉住:“天色尚早,你急什么?”   谢杳杳:“……”请说点没有歧义的话。   她只得任由他拉着下了楼,往外头去,直至瞧见街头一家面馆,谢杳杳的嘴角终于上扬:“又有好吃的?”这几日路上奔波,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吃食,她腹中的馋虫早就难耐。   面馆生意极好,价格又便宜,满满当当都是人,他们等了好一会,才抢到两张凳子。   “老板,收碗。”谢杳杳坐下,低头去瞧前一位留下的空碗,清汤寡水,半点油腥也无。   心中那点儿不确定,终于在自己那碗上桌时落地,味道匪夷所思,略微能尝出一点咸味,面应是放得久了,如同嚼蜡。   李知憬也端起碗,注意力一直放在周遭交谈声中,许是感知到面前的人怨气,他垂眸望她,她应是恼了,加上面汤热气蒸腾,脸颊有些泛红,眉眼紧锁,连凤眼下那颗泪痣都生动了起来。   鬼使神差,李知憬放下面碗,伸出右手,拇指指腹在她唇上一揉,半是安抚半是好笑,可随后反应过来这举动太过暧昧,故作镇定,淡然道:“夫人若是不喜,待会儿给你买旁的吃。”   谢杳杳只觉得嘴唇火烧火燎,顾不上难吃,抄起一筷子面就往口中送。   “瞧着二位年轻,是新婚吧?怪恩爱的。”   “小娘子,你家夫君可真会心疼人。”   ……   人挨着人的面馆,欢笑声不断,气氛正好,几番交谈下来,倒真让他们问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青岚传来的消息是江南道御史顾凡称病不起,现在当地治水平患的担子落在几位太守的头上,他们一边忙着推卸责任,一边忙着哭穷要钱,吵得不可开交。只有连山城的宋太守,安置灾民,亲力亲为。   面馆里鱼龙混杂,消息渠道多样,不过关于江南道顾御史之事,倒是难得的众口一致,他已经病了半个月,府中几乎每日都有郎中大夫进去诊治,仍不见好转,约莫是活不了多久了。   “依我看,是他沽名钓誉,黑心贪墨,否则上任三年,耗费人力搞那劳什子堤坝闸口,说什么以水治水,造福百姓,结果呢?今年不就雨多了点儿,你们瞧瞧,淹成什么样子了……”   “啧啧,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好多村子,一个人都没逃出来,全淹死了,可怜呐。”   “小声点儿,官老爷的事儿哪是咱们可妄议的。” 第20章第二十章   谢杳杳心中仅剩的那点儿旖旎缱绻被唇上传来的痛感驱得烟消云散,只剩下熊熊怒火,他哪里是亲一下,明明是公报私仇!最好她的牙齿没事儿,否则她得从他身上卸点儿什么下来。   李知憬也未好到哪里去,他同样是头一遭,情绪紧张,没控制好俯身的力度,就这么重重撞了上去,疼得一吸气。   他正准备道歉,谁知身下人扬起头,追了上来,啊呜一口咬在他唇角,顿时血腥味就在唇齿间散开,若说他刚才是无意,她这下便是有心了。   谢杳杳大仇得报的得意还挂在嘴角,倏地后颈被一只手扶住,她被迫抬起下巴,贴近一张俊美容颜,夜色中有种危险的蛊惑气息,近在咫尺的桃花眼半阖,凝视她的唇。   他咬在她唇珠上,力气渐渐加重,她呜咽半晌却不能强行躲开,便只得紧紧攥住他的里衣领口,试图拉开二人距离。   口中血腥气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谢杳杳头昏脑涨,身子轻飘飘的,似还有轻微的窒息感,唇瓣分开一指,她方得喘息机会,汲取空气的同时试图说话,可明明是她在说话,那软糯音色却陌生得紧。   “别……”近在咫尺的唇再度落下,将她后半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半是恼他半是恼自己,谢杳杳发了狠,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扳,顺势将他压在下头,她啃得格外卖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权当是啃猪脚了。   直至屋顶那人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合上瓦片,抬脚离开,两人才缓缓分开,涎水丝上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谢杳杳抬起袖子擦拭,镇定道:“我换夜行衣出去探探。”   李知憬手背覆于唇上:“小心点儿,莫叫旁人发现。”   连山城的宵禁远不如长安那般森严,巡逻的武侯不多,谢杳杳一路顺利行至御史府附近,也不着急行动,先细细观察周边情况。   御史府外的侍卫明显比别处多了不少,应是在防着什么。   趁着角门处侍卫交接的功夫,谢杳杳身形轻盈如纱,从屋檐上飞身而过,落在前院一处月亮门旁,有女子脚步声传来,她藏于角落几根竹子后面。   “姐姐,门口那些人什么时候走啊。”说话之人略带哭腔。   “谁知道呢,唉,咱们主君是个好官,可惜了。”答话的年长些。   “主君的病真的没治了吗?呜呜呜呜,小娘子还不到五岁。”   “只能盼老天有眼,主君否极泰来。”   ……   两个婢女敢这般行走谈论,看来御史府的守卫是外紧里松,谢杳杳未耽搁,待那两婢女走远,她循着空气中淡淡的药香往后院潜去。   顾凡的住处不难找,或许因他是个两袖清风之人,府邸虽大,但修葺完善能住人的地方不多,他屋中映着烛光,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隐隐传来。   未达不惑之年的顾凡,已生出不少白发,面黄肌瘦,眼珠深深陷在眼眶之中,半靠在床柱上,垂眸在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写些什么,寥寥数语写写停停,最后卷成圆筒,塞在了床头一处缝隙中。   跪坐在床旁的小郎君约莫十二三岁,他抬袖擦过眼角泪水,几近哽咽:“阿爷,这样能行吗?阿娘和妹妹还在他们手中。”   “大郎莫怕,太子殿下聪慧,定能明察秋毫,还我顾某一个公道,只是……”顾凡叹了口气,干枯如柴的手搭在儿子头顶,面上尽是慈爱之色:“只是委屈你们了。”   谢杳杳心下了然,为免打草惊蛇,悄然退了出去,寻着机会原路返回,离开御史府没多久,忽然斜下飞出一把柳叶镖。   她身形一顿,矮身躲过,随后加快脚步,往另一方向疾奔,来人穷追不舍,但二人武功差距明显,没多久,处境便掉了个儿,谢杳杳隐在暗处。 第21章第二十一章   炎阳似火,晌午刚过,日头下已经没法站人,蒸腾的暑气肆无忌惮,蝉鸣声愈发刺耳,吵得躲在树荫下的野猫都睡不踏实。   客栈老旧的木质楼梯被一行人踏得吱吱响,谢杳杳额头都是汗,又不愿睁眼,保持睡姿,听外头动静。   约莫有十来人,男多女少无幼童,穿布鞋,住在走廊西把头的三间房中,想来又是到连山城避灾的普通百姓。   他们进了门放下行囊,行囊落地的一瞬,谢杳杳睁开眼:铁器!   尽管那些人刻意放轻动作,但难免磕碰,这声音对于谢杳杳来说再熟悉不过,寻常百姓出门在外,需要带这么多铁器?其中怕是有蹊跷。   她坐起身,转头看睡在里侧之人,他眉头微皱,鼻梁上也是汗珠密布,她伸出一根手指轻戳他的后背,李知憬身子晃动两下,嘟囔道:“别闹。”   大热天,谢杳杳打了个寒颤,李知憬这厮是在撒娇?真是千载难逢。   幸好,她尚未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李知憬也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妥,自责乏累下意识松懈,一骨碌坐起来,拿起枕边蒲扇,佯装扇风:“太热睡不着?”   谢杳杳摇头,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往李知憬身前靠,说悄悄话自然是要贴在耳边。   “适才进来住店的一伙人都带着铁器,十有八九是刀剑一类。”谢杳杳鼻息间是李知憬特有的气味,昨夜二人唇齿交缠时她就闻到了,她很难形容,似是雪中竹气,又裹着檀木香,总之不令人讨厌,是好闻的。   话说完,她才想起监视他们的人已经撤走,若是担心隔墙有耳,只需压低声音即可,没必要这般小心翼翼,她这么神秘兮兮说了两句话,像是在占他便宜似的。   谢杳杳一把从李知憬手上夺过蒲扇,一边儿扇一边穿鞋,端起八仙桌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心中燥热压下,舒服了许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又躺下眯了会儿子觉,睁眼已是傍晚,有风,还不小,吹得窗户哗哗作响,谢杳杳下榻趿着鞋去关窗,外头乌云密布,不知谁的斗笠被吹上了天,打着摆子越飞越远。   “这才晴了几日,又要下雨了。”谢杳杳重重叹了口气,回头见李知憬穿了衣袍正在系腰带,随后又取下架子上她的衣裳递过去。   谢杳杳随他下楼才后知后觉发现——一切都太过顺手和自然,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当朝太子,而她是东宫左卫率。   相较昨日座无虚席,今日巷子口面馆冷清了许多,李知憬选的位置正对着客栈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一览无遗。   “宋太守出城去迎太子殿下了,估计明日下午赈灾队伍就到咱们这儿了。”   “他们在长安养尊处优,会干实事吗?那杀千刀的顾御史不就是长安城来的。”   李知憬放下筷子,笑容温柔:“夫人早上不是说想吃糖糕么,趁着雨还未下,咱们快去快回。”   “好,妾回去拿伞。”谢杳杳小跑回客栈,借了把油纸伞,李知憬站在巷子口等他,风吹起他的衣袍,连带着发冠垂下的两条丝绦与几缕未梳拢的青丝,竟衬得他有些单薄。   谢杳杳揍人拿手,安慰人不太行,她与李知憬并肩而行,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未能说出一句振奋人心的话来,难免懊恼。   “一包不够?”李知憬见她垂着头也不说话,心事重重,又对点心铺子老板说道:“再添一份吧,我家夫人喜欢。”   回去的路上雨点就落了下来,李知憬将手上提着的油纸包递给谢杳杳,自己撑开油纸伞,遮在两人头顶。   这伞应是放得久了,一侧发了霉,有些挡不住雨水,雨越下越大,他们一路小跑,待回到客栈时,鞋已经湿透。   谢杳杳还了伞,再三道谢,跟着李知憬上楼,大堂里坐着的客人中,有起哄的:“吴家娘子好生有福气,你家夫君是个知道心疼人的,你身上衫子一点未湿,你再瞧他衣裳……”   谢杳杳这才去看身前人,左侧肩膀和袖子都已湿透,袖口滴着水,李知憬冲楼下做了个多谢的手势:“我家夫人疼我的时候也多。”   谢杳杳忽然觉得此刻不说点儿什么,一切就都晚了,什么事情会晚她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所言发自内心。   她从怀中取出帕子,为李知憬擦拭湿漉漉头发:“我阿娘说夫君是如月君子,妾深以为然。”   李知憬轻笑:“岳母谬赞,但夫人夸我,难得一见,不多说两句?”   二人边说边上楼,拐角处正好碰见西把头一间房门半掩着,屋内坐着三四个黝黑的汉子,正在擦拭什么物件儿,听见有人上楼,里头有人过来阖门,还恶狠狠朝二人瞪了一眼。   谢杳杳装作害怕,低头躲在李知憬身后,李知憬则揽过她的肩头,低声劝慰。   之前只是怕有问题,眼下就可以打包票了,今夜又是个不眠夜。   可刚换了干净衣裳,账本将将铺开,戏还未演,就听见楼下一阵吵杂,说是城里有人丢了东西,官府在捉拿贼人,凡是住店的客人一律搜身,检查行囊。   “弄不好要打起来。”谢杳杳朝那三间客房的方向努努嘴。   出乎意料的是那三间房虽是被踢开的,可衙差横行霸道地进去,却毕恭毕敬地出来,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看来里头那些人来头不小。 第22章第二十二章   出了城没多久,李知憬按照先前约定标记,与丁臣元会合,马车由一男一女驾着往云镇去,丁臣元神不知鬼不觉将李知憬带回驿站,而谢杳杳另有安排。   李知憬换回锦衣玉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矜贵凌厉之色浮于面上,他转动着久违的玉扳指,听青岚汇报一路上所见所闻。   “派人私下先进城,盯紧御史府,打听打听昨夜城中发生的凶案。”   “赵将军来了,说是奉圣人之命,前来保护殿下。”青岚的替身也是跟着赵夜清到了驿站,现下各归各位,唯有谢杳杳没了名头,毕竟“她”还在长安城谢府中侍疾。   赵夜清识破了冒牌乔装之局,青岚自认没有纰漏,赵夜清也不拿乔,解释得明明白白,他与谢杳杳相处四年,称得上是了解透彻,他去谢府探望,哪怕隔着屏风话都未说两句,他也一眼认出府中的不是谢杳杳,可谢青黎夫妇愿意掩盖,那他自然得配合演戏。   此次南下协助李知憬,也是他主动向皇帝请|命,补了谢杳杳的空缺。   且他是有私心的,一来担心李知憬与谢杳杳不和,又不愿娶她,假借他人之手害死她,二来则怕谢杳杳真对李知憬生出情愫来,那他真是半点希望也无。   赵夜清的坦白,让青岚和丁臣元不得不择些无关紧要的与他说了,不过他的加入,也能解燃眉之急。   “……下午进城时,赵将军会故意救下沿途几名逃难之人,其中就有乔装后的谢率,待入了城便会提她到将军身边做婢女,以作策应。”   闻言,李知憬手上动作一滞,冷笑道:“你们倒是会做。”   丁臣元以为李知憬怕怠慢了谢杳杳,忙解释道:“殿下不必担心,谢率不是会计较这些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率未来是要做太子妃的人,今日与赵将军处在一处,怕是不合适。”李知憬眼皮微抬,轻描淡写。   “可谢率做宁远将军时就与赵将军处在一处了,世人皆知啊。”丁臣元一根筋儿,自以为给主上排忧解惑:“赵将军说他们行军打仗急行时还在同一个战壕里并排休息过。”   看着李知憬拂袖而去的背影,青岚摇摇头:“副率,你的前程堪忧呐。”   时间紧迫,青岚又马不停蹄去了谢杳杳藏身的破庙,倒腾半晌,灰头土脸不难接受,可青岚还教她如何西子捧心、矫揉造作、嗔怒撒娇……堪称速成教学。   谢杳杳目瞪口呆,消化困难:“青岚,你的涉猎范围也太广了。”   “谢率谬赞,对了,一旦到了赵将军身边,面对旁人时定要娇憨无辜些,最好再有点脾气,拿出您七八岁时对旁人哭诉殿下如何冷酷无情的模样来。”哪怕过去多年,青岚也记得谢杳杳无理辩三分的样子,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算是启蒙恩师。   谢杳杳现下的人设是个被富商抛弃的外室,名唤妩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任性缠人但有一副好容貌。   谢杳杳跟在一群娘子中哭哭啼啼,揣摩情绪正上头,就听熟悉之声在头顶响起:“太子殿下可怜你们无依无靠,特命本将带你们入城安置。”   娘子们跪地磕头,直呼殿下万岁,谢杳杳抬头与赵夜清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   *   宋太守多日奔波,憔悴得紧,见着李知憬先磕头认罪,泪水涟涟,心疼那些因水患受苦受难的百姓。   李知憬上前扶起他,安抚一番,才往连山城去,城门前安置的逃难百姓见到众人,又是磕头又是喊冤。   总结起来无非两条,一是宋太守乃是爱民如子的好官,二是顾御史欺上瞒下,不得好死。   李知憬交代一同来的大理寺少卿,好好彻查,务必给圣人和江南道百姓一个交代。   直至住进别院,也没人跟李知憬提及前夜城中所发生的四桩凶案。   宋太守提起顾御史,表情沉重,说怕是不大好了,一日里大多时候都在昏睡,他已经吩咐了人守在顾府,若是顾御史醒了,立即来通报。   李知憬知道幕后之人一时半刻不会让顾凡死,否则太子殿下连面都没见上就死了,不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又怕他说些什么,昏睡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夜里,宋太守在自己府上设宴招待贵宾,都是些家常菜,更无歌舞乐伶,与百姓对他的评价甚是吻合。   李知憬谈笑风生的表情在见到谢杳杳低头垂眸端着盘子进来时定住,多半是青岚替她化了妆,原先清冷英姿之气不再,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妩媚动人。   几名婢女分别立在宾客面前,谢杳杳的位置是暗中提点过的,她面前坐着赵夜清,许是为了营造自己轻浮形象,赵夜清斜倚在凭几上,抬眼上下打量谢杳杳,目光肆无忌惮。   “你叫……”   “你,过来,让孤好好瞧瞧。”   谢杳杳连同赵夜清、青岚楞在当场,剧本不是这么写的。   “就是你。”见谢杳杳未动,李知憬抬高了音量。   宋太守见储君似要发火,忙起身跪地解释:“请殿下降罪,臣府上今日人手不够,便请了几位殿下救助的娘子们帮忙,这位娘子正是其中之一,并不懂规矩。”   谢杳杳缓缓走到李知憬面前,盈盈一拜,再抬头时眸中已有泪光:“妾拜见太子殿下,请殿下恕罪。”   宋太守眉头一皱,呵斥道:“无知妇人,还不快跪下。” 第23章第二十三章   身为贴身婢女兼侍妾,谢杳杳理所应当又和李知憬住在同一间屋子,好在这里是别院,屋子敞亮不说,就连坐塌都能睡下三四个成年人,比前些日子风餐露宿和客栈好太多。   屋子正中放着冰鉴,里头镇了瓜果、酥酪,谢杳杳吃了一盏又一盏,也不在乎李知憬复杂的眼神,他们两个人之间不必讲究形象。   “你就不怕吃坏肚子?”李知憬见她又去舀酥酪,少不得拦上一拦,寒凉之物吃太多总归是不好。   谢杳杳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最后一盏。”   待她吃饱喝足,李知憬起身张开双臂:“过来侍候孤就寝。”   不知是吓得还是撑得,谢杳杳打了个嗝,一双瑞凤眼就含了怒气,拉起榻上的薄被拢在胸前:“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之前是万不得已,现下外头都是自己人,没必要演那么真。   李知憬信步踱至她眼前,俯身看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你现在是孤的婢女,侍妾也算是奴,你若连这点规矩都不会,以后如何信服于人?细节鉴真,以免误了大事。”   这话在理,可又哪里不太对劲儿,谢杳杳念着“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情不愿下了榻,侍候李知憬更衣,太子常服的腰带,系法复杂,谢杳杳哪里解过,她站在李知憬身侧鼓捣半晌也没解开。   她干脆蹲下,研究这腰带究竟有何诀窍,于是李知憬垂目瞧见谢杳杳蹲在自己身前,小脸离腹部不足一尺,熟悉的燥热感袭来,他眼一闭,拨开她的手:“笨死了,孤自己来。”   他边走边解,自己换了寝衣上|床,躺下后又觉得不解气,冲正准备上榻睡觉的谢杳杳喊道:“你灭灯。”   “我灭就我灭,叫那么大声做什么!”谢杳杳嘟嘟囔囔,气得牙痒痒,李知憬果然还是那个李知憬,狗脾气!什么如月君子,她一定是热昏头了才夸他。   翌日一早,宋太守就候在前院,等太子殿下一道去御史府。   青岚先给谢杳杳上了妆,姝颜冶丽,身姿窈窕,可称祸国之色,二人临出门前,又被青岚拦住:“不对,缺点儿东西。”   “缺什么?”李知憬看了半晌也未瞧出哪里不对,波斯螺子黛描出的纤细柳叶眉,点了石榴娇口脂,意态娇娆,谢杳杳适合艳丽妆容,他早就知晓,再经青岚妙手打造,别说谢青黎,就算自称隔着屏风一眼认出真假的赵夜清站在此处,也定是认不出。   青岚琢磨该怎么表达,找不到合适的表达词语,撩起袖子,在自己胳膊上嘬了一会儿,指着痕迹对一头雾水的二人解释道:“懂了吗?”   谢杳杳和李知憬对视一眼,明显在彼此眼神中读出了疑惑,很好,没有谁占得先机,便异口同声道:“不懂。”   青岚脸颊殷殷,抓耳挠腮,强压下羞耻心,低声又解释:“一般男女同房后,多少都会有些痕迹,尤其是……尤其是殿下和谢率这般年轻的。”   “冬天穿得多,又是袄子又是狐领,瞧不见,可现下正是酷暑,谢率又走的是魅主的路子,衣衫轻薄,殿下昨日举止轻浮……没点儿痕迹怕是引人怀疑。”   李知憬跨出门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顺带拽着谢杳杳回了屋,他关门前对外头的青岚道:“等会儿。”   谢杳杳脖颈纤细,离了定西城的烈阳和飓风,她自打三月入京后肤色渐渐养了回来,相较从前白皙不少,她双手交叠捂着脖子,耳朵尖红得似要滴血:“不……不合适吧。”   兴许是太子身份又端了起来,李知憬也说服不了自己轻薄佳人,他俯身扯开衣领,侧过头去:“你来吧。”   在“自己脖子”和“别人脖子”两者之间徘徊少许,谢杳杳眼一闭,心一横,就朝李知憬颈间亲去。   柔软的嘴唇覆于肌肤之上,混合着温热的鼻息,李知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开,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似是在抵抗蚀骨柔情。   对于“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他有了别样感悟,与老师们所讲相去甚远。   “怎么没有印记?”谢杳杳拉开二人距离,仔细一看,浅得几乎看不出。   “你早上没吃饭吗?”李知憬气不打一处来,他忍得都快内伤了,目光落在谢杳杳唇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   悱恻暧昧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谢杳杳摁住李知憬的肩膀,啊呜一口咬了上去。   半晌后。   “谢!杳!杳!还不快松口!”疼得龇牙咧嘴的李知憬用掌心推在谢杳杳额头:“你属狗的吗?”   *   别院门前,宋太守和赵夜清站在一处,有一搭没一搭聊上两句,无非是定西城的风土人情,江南道的山川美景。   瞧见李知憬大步流星朝这里来,一行人忙迎上去,躬身行礼。   忽然从他身后又冒出个身着华服蛾眉皓齿的美人,唯一不足之处是此女一张口语调拔得太高。   “殿下,您就不能带妾一同去吗?”谢杳杳扯住李知憬的袖子,掩面啜泣。   李知憬面露宠溺之色,安抚道:“孤有正事要做,晚上再来陪你。”   青岚按照事先商量好的,拦住谢杳杳的去路,命人带她回后宅去,谢杳杳一步三回头,走得不情不愿,直至消失在众人眼中。   赵夜清虽见过谢杳杳女装的模样,却从未见过她如此鬓影衣香,十足的金屋之娇,活脱脱换了个人。 第24章第二十四章   谢杳杳舀起一勺鱼羹,在嘴边吹了两口,牛奶般的稠鱼汤递到李知憬唇边,他头往后仰:“还是妩儿先喝吧。”   “不嘛,妾要殿下先尝。”谢杳杳噘着嘴,又嗔又娇,李知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盛夏中硬是感受到了寒冬,太渗人。   不用侧目也能感受到在场之人旖旎憋笑的目光,李知憬硬着头皮,张嘴喝下,鱼肉特有的腥气在口齿间蔓延,几欲作呕,他后悔自己没事儿干嘛招惹她。   他哪儿知谢杳杳来了劲儿,一碗鱼羹端在面前,又要去舀,一副你不喝完我不罢休的气势,大郎快张嘴的架势。   李知憬拨开汤碗,拽住谢杳杳的手腕一使劲儿,迫其跌坐入自己怀中,年轻俊美男女相拥而坐,场面着实羞煞人也。   谢杳杳不好反抗,头埋在他肩膀处,盯着脖子上那处淡淡红痕磨牙:“好玩吗?”   李知憬笑得春意荡漾,空出一只手执酒杯递到谢杳杳唇边:“妩儿,别闹。”   谢杳杳会意,她接过酒杯及他掌心里的东西,没多久便装作不胜酒力的模样,直呼头晕难受。   李知憬吩咐赵夜清,送妩儿姑娘回别院,二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待进了院门,谢杳杳一改醉态,言简意赅道:“现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必须去趟御史府,别让顾凡死了。”   因忌讳太子一行人已到连山城,原先御史府守卫还是外紧内松,如今看守得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谢杳杳取出火折子,接过赵夜清递给她的特制箭矢及弓,点燃的一瞬,利箭飞驰而出,落在御史府一处院落的柴火堆上。   谢杳杳先前探过御史府,知道里头人少,多是空置屋舍,就算火势起来,也不会造成伤亡,紧接着第二箭、第三箭,微弱的火苗借着风越烧越旺。   趁着火势渐起,府内外的大部分守卫忙着取水灭火,赵夜清先潜进了御史府,他的手刚挨上门,就有一把剑斜刺而来。   “雕虫小技也敢胡作非为!”这守卫功夫不错,甚至与赵夜清一度打成平手,佯装见此路不通行迹暴露,赵夜清飞身跃起往府外撤,守卫为捉拿他乘胜追击,追了上去。   很快,院中再次安静下来,谢杳杳推开屋门,闪身而入,顾家大郎君两股战战,手中连件儿趁手武器也没,却还是护在自己阿爷身前,可见有些胆色。   “你……你想干什么?”   “好孩子,别怕,我是来救你阿爷的。”谢杳杳从袖中取出适才宴席上李知憬塞在她手中的黑色药丸,塞进顾凡口中:“六个时辰内,你阿爷会呼吸渐缓,脉搏几乎全无,进入假死之状,届时你只管哭就行了,越是悲伤越好,殿下会安排他到安全之所。”   “你是太子殿下派来的?”少年喜悦之情刚浮上嘴角,又哆嗦两下,声音再度哽咽:“可我阿娘和妹妹还在他们手上。”   “一旦顾御史假死,对于幕后之人来说就没了威胁,一时半刻也不会对顾夫人和小娘子下手,殿下也已派人暗中保护她们。”   少年跪在地上,对着谢杳杳磕了三个头:“我代全家谢过太子殿下,谢过大人。”   “你就不问问你自己吗?”不过舞勺之年,被人拘禁在方寸之地,能保护他的人皆自顾不暇,可他仍能进退有度,其心智坚韧已高于常人,谢杳杳心疼这孩子这般懂事,又塞给他一丸药:“待顾御史进入假死状态后,你也吃上一粒,以免被人灭口。”   谢杳杳从床头暗阁里取出纸条,拍拍那少年的肩膀,阖门而出,去约定之地寻赵夜清。   赵夜清跟那追上来的守卫始终打着转保持一段距离,偶尔接上一两招,忽然听见一声短促的口哨,知是谢杳杳已经得手,收起虚与委蛇的招式,猛然跃至对方身后,一记手刀重重劈下,守卫昏死过去。   那辆送谢杳杳回别院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树下,赵夜清闪身而入换回了常服,他驾着车往夜宴地儿去了,谢杳杳则在左率府暗卫的接应下,神不知鬼不觉回到别院中。   赵夜清进了正厅,先向李知憬禀告人已安全送到,坐回席位上,吃了一口酒,意为他们已经得手,醉眼蒙眬的李知憬举杯再饮。   夜色撩人,除了宋太守外,其余三位皆是贪声逐色,左拥右抱,举止甚是放,荡。   “殿下,赵将军,请勿拘谨,同乐同乐。”他们朝地毯上赤足摆动腰肢的美人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两位容貌身姿最为出众的便走到李知憬案前,跪坐于地,为他添酒布菜。   赵夜清身侧也有两位相伴,他对此类事并非没有经验,敷衍应对倒不难,唯有主位的李知憬,只能做到远观,现下两位美人身上的脂粉香味熏得他直想皱眉。   善解人意的青岚上来解围:“殿下今日饮多了酒,身子不适,恐怕要辜负众位大人的美意。”   宋太守身边的属官行色匆匆,俯身在其身后耳语一番,宋太守大惊失色,忙禀告李知憬:“御史府着火了,臣先告退,去看看情况。”   李知憬允得痛快,又说发生如此大事,无心寻欢,这两位美人他先带回别院。   他昨天才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孟浪之意,现下若拒绝得太过明显,恐怕会引起旁人怀疑,这二人关在院中,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   去御史府的路上,宋太守先是问了火灾情况,又想起赵夜清曾离开过宴席,可时间上又对不上,除非他有同伙,看来得查查太子是否还有高手在暗。   所幸扑灭及时,房屋虽有损毁,但并无人员伤亡,宋太守去瞧顾凡。那守卫没捉到人,又被打晕丢在了院中,见顾凡父子二人与先前无异,怕主上怪罪下来,干脆撒谎说一切如常,贼人来不及动手,已经跑了。 第25章第二十五章   “臣以为,此书怎配与殿下相提并论,甚是不妥,故而有此举动。”谢杳杳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那圣人……”   谢杳杳放下手巾,打了个哈欠,拉开薄被躺下,盖至头顶,声音闷闷的:“臣困乏,先睡了。”似是想到话本子还在李知憬手中,薄被下探出一只手,凭借记忆摸索到话本边缘,两指一捏,往自己这边扯。   初时,他也用了力气,她改捏为握,死死不松,李知憬再未刁难,松了手任由她拿去,下榻穿鞋吹灭蜡烛,往自己床边走去,丝毫未察觉眼角眉梢的笑意。   翌日一早,已经学会如何系太子常服腰带的谢杳杳正站在李知憬身后做最后调整,就听门外青岚脚步匆匆,高声禀报:“殿下,顾御史半个时辰前去了。”   李知憬侧过脸望谢杳杳,二人目光相撞,略一颔首,便知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他换了素衣往顾府去,她则发出信号,示意左卫率府暗卫按计划行事。   面容悲戚的宋太守候在御史府门前,远远瞧见太子车辇来了,忙迎上去,哽咽道:“昨儿半夜顾御史就不大好了,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还是没能留下他,可怜那孩子了……”   李知憬下车敛目,大步流星走到正堂前,顾家大郎君身形消瘦,眼睛红肿,跪在那里摇摇欲坠,似是伤心过度难以支撑。   少年强撑起身子朝李知憬等人磕了三个头,忽然大喝一声,起身朝厅中棺材撞去,随后晕倒在地,额头有鲜血渗出。   虽事发突然,可一屋子婢子小厮,竟无一人拦住他,宋太守命人将其抬下去好生照顾,找大夫诊治,又不住叹息:“这孩子愚孝,竟想追随顾御史而去。”   说者有意,听者更是有心,李知憬不动声色打量一眼,杀人灭口他们可真是驾轻就熟。   直至李知憬一脚踏出顾府,大夫才来报,说是顾家大郎君心气郁结,又被顾御史传了病气,这么一撞,恐怕也要办白事了。   一天之内,父子二人先后西去,在众人眼里顾家算是已经埋入黄土,再无起复之日。   午膳刚过,大理寺少卿忙活两日,也带了消息来,一是顾御史平日清正廉洁,宅子虽大但正儿八经能住人的就那么几间,也没什么烧钱的嗜好,丢的账本若真与他贪|污水利款项有关,那定是花在了还需再查明之处。   另一件事则是宋太守一直未提的四桩凶案,那四桩凶案中有三桩背后都与御史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城南惨遭灭门的亭长曾遇不公,是顾凡替他主持公道,惩治了尸位素餐的上峰;慈光寺的方丈被地痞敲诈勒索,也是顾凡出面,铲奸除恶;而官府粮库收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顾凡命其放粮,援助受灾民众,可他倒在前往受灾地的途中,放粮之事一再搁浅。   唯有那偏远的客栈未理清头绪,但行凶之人自报家门——永天教,算是重大线索。   李知憬坐在榻上,双目怠漠,玉扳指转动的极快。   待大理寺少卿禀告完毕,宋太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颤抖:“是臣失察,还请殿下责罚。”   “宋太守一直忙着赈灾安民,不能面面俱到情有可原。”李知憬抬眼,青岚上前扶起宋太守,他见宋太守立在堂中耷拉着脑袋不敢挪动,卑怯之态倒是演得入木三分,又问:“关于永天教你知道多少?”   宋太守早有准备,忙回禀:“那永天教原先不过是臣治下青塘镇一个小小宗教,那镇子穷乡僻壤,田地贫瘠,永天教崇拜的是一种长着人脸的禽鸟,名唤颙,那是传说里的大旱之禽,所到之处酷暑异常,草木皆枯……”   青塘镇位于漓江下游,常年受水患所累,镇上能搬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穷得揭不开锅的贫苦百姓,信奉颙成了他们的精神寄托,他们认为水是令自己吃不饱肚子的罪魁祸首,若能以火相攻,定能力挽狂澜。   近几年永天教的成员越来越多,直至今夏溃堤让更多人失去家园乃至至亲,贪官酷吏,天灾人祸,绝望之下,他们恨不得天降烈火,灼了大渊的一切,让人间万物改换新颜。   御史府所在的连山城首当其冲,因朝廷命官府邸有重兵把守,永天教将熊熊怒火转移到与顾凡有关的其他人身上。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谓“天神指示除邪祟,刀下之人皆恶鬼”。   “他们为什么能顺利入城?莫不是有人玩忽职守?”李知憬又问,他亲眼所见追查盗贼的衙差对着永天教杀手毕恭毕敬,哪里是玩忽职守,多半是蛇鼠一窝。   “那……那是因为近期灾民增多,臣嘱咐他们不要为难穷苦之人,若是公验齐全便放行入城,是臣思虑不周,酿成大祸,请殿下责罚。”宋太守也不辩解,认错极快,又要再跪,被青岚从旁拦住。   “劳烦少卿留下部分人手,继续调查几桩案件。”说完,李知憬起身走到宋太守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回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同孤启程前往受灾前线。”   宋太守躬身行礼连连称是,擦着额边汗水快步离了别院,可上了马车却换做另一副面孔,捏了捏鼻梁,对候在一旁的心腹道:“给殿下去信,鱼儿咬钩了。”   *   月上中梢,谢杳杳帮着青岚一起整理要带上马车的行李,烦琐复杂到令人咂舌,她一度怀疑李知憬体内存在两个可自由切换的魂灵,否则怎会这般天差地别,一个不拘小节,一个洁癖傲物。   做吴笙时他能驾车生火,做李知憬却连衣服都要旁人帮着穿,谢杳杳认为他带着她是因为划算,又能保证安全,又能侍候衣物,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待回京她非要好好敲他一笔才行。   旁人看来,太子新纳了侍妾,眼下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太子不舍,要带人同去,旁人也不好阻拦,况且太子车辇宽敞非常,多个人在里头侍候也不是坏事。   翌日天还未亮,青岚叩门提醒他们该出发了,李知憬眼底泛青,而谢杳杳精神头十足,手脚利索。 第26章第二十六章   赵夜清答得不卑不亢:“臣与三娘相识多年,可言之事多如牛毛。不过眼下三娘另有身份,臣以后定当更加小心谨慎。”   还有以后?李知憬上下打量他一遭,这人是将家族安危置于不顾,还是单纯的死心眼?看在赵夜清一路上表现出色的份儿上,他不介意话说得直白些。   夜色浓重,明月高挂于头顶,蛐蛐儿的叫声此起彼伏,聒噪得紧。   “赵将军,有些事为了赵大都督及将军的前程,孤不得不言。”李知憬的目光落在车窗上映出的女子侧影,谢杳杳在看话本,间或翻上一页,甚是专注。   “殿下所说之事,臣心知肚明,不过,臣亦不会轻易放弃,且天下人皆知殿下知人善任,想来不会因儿女私情牵怒臣子。”赵夜清站得直,似是表明自己不退缩的态度,只要谢杳杳不愿意,天子也不能强迫臣子之女硬嫁。   李知憬轻笑,转头望他,淡然问道:“那孤少不得问一句,是赵大都督想做皇帝,还是赵将军盯上了天子之位?”   男女婚事何至于上升到谋逆野心,赵夜清躬身行礼,语调急切:“殿下何出此言?臣与臣的阿爷忠心耿耿,绝无不臣之心。”   “司天台说谢杳杳是凤格,注定要做皇后之人。”李知憬虚扶一把,神色不辨喜怒:“孤的婚事非自己所能左右,她也一样。”   赵夜清的眼神从不可置信到震惊苦痛,低喃自语:“这就是她又愿意与旁人分享夫君的原因?她明明不喜欢的……”   此话也落入李知憬耳朵里,谢家几代皆是一夫一妻,从无妾室通房,他略有耳闻,谢杳杳有此想法不足为奇,若她嫁给旁人,以谢青黎的权势,不难实现,可嫁给他……   谁敢要求帝王偌大的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呢?朝臣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   打开车门就瞧见谢杳杳斜倚在靠枕上,身前案几上放着腌制过的梅子和一壶清酒,倒是会躲闲享受。   “殿下辛苦了,快歇歇吧。”她放下书册,往他的白瓷盏里添茶,又朝香炉里加了炭火,空气中白檀香气更重了些。   可李知憬还是觉得鼻尖话梅酸气太重,眉头微皱:“把窗户开大些。”   谢杳杳手刚挨上窗户,李知憬又改了主意:“算了,就这样吧。”   这是又犯病了?谢杳杳心道,见不得他忙活,她歇着?真是阴晴不定。   初时,谢杳杳还耐着性子,他嫌水凉就换热的,靠枕太软就换凭几……可也难忍他一直找事儿,最后心一横,反正侍妾妩儿走的是任性娇奢的路子,指桑骂槐谁不会啊。   “这才几日,殿下就厌弃了妾?若是殿下不喜,妾这就走!”谢杳杳跪坐在烛火前,语调拔得极高,现下只要有人往这里望,就能看见她抹泪的背影。   “你这是干嘛?”李知憬多少有些手足无措,这人说入戏就入戏,连个预警也无,又见她发髻微乱,眼眶发红,西子捧心之姿,真真儿可怜至极,他不敢再挑刺儿。   二人关起房门吵架是乐趣,旁人不好上来规劝,赵夜清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李知憬借题发挥,迁怒于她,焦急万分,往车辇处走了几步,被青岚挡住去路。   “赵将军莫担心,殿下和谢率只是玩闹。”   “可……”赵夜清见谢杳杳的倒影拿起帕子又在试泪,干脆推开青岚,可丁臣元又捉住了他的胳膊,他怒道:“你也觉得正常?”   “我与殿下、谢率自幼一起长大,他们二人常年不对付,可若是真有矛盾,必然是不说话直接动手。”为了李知憬的君子形象,丁臣元隐去后半句,动手之后必然是太子殿下鼻青脸肿,身为臣子能够时时刻刻维护储君形象,他可真是位大忠臣!   “哦,那看来殿下幼时不怎么好过,他打不过三娘。”赵夜清对此了然于胸,也是因为安西都护府中,也没有几人是谢杳杳的对手,不自觉有了点儿骄傲,可望见她如今模样,又觉遗憾:“唉,三娘神箭快刀罕逢敌手,现下沦落到以色侍人,某实在心痛。”   闻言,青岚和丁臣元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丁臣元是个直爽性子,快人快语:“想来赵将军与谢率相识时,她收敛了不少,兴许不知,谢率自入宫读书起,演技就首屈一指,比武学造诣都深厚,上至圣人天子,下至婢女太监,在她手上吃亏上当者多如繁星。”   “皇后娘娘有句话,若是御花园没有鸟叫,库中也不闹老鼠,定是谢家三娘入宫了。”丁臣元想起年少往事,嘴角抽了抽:“殿下如今心胸宽广,多半也是拜谢率所赐。”   三人正说着,又瞧见车窗人影一换,是李知憬拥她入怀,拍肩安慰。   赵夜清脚下仿佛生了根儿,再难迈出一步,他自以为定西城四年,二人彼此熟悉相知远胜他人,可他们呢?若真论时间,他们更久,也更知根知底……   车中借位相拥的李知憬,感觉差不多了,便熄灭灯烛,没了投影,谢杳杳也不演了,正准备躺下歇息,不想李知憬靠了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耳朵听着,没点儿动静说不过去。”   谢杳杳一拍大腿,也凑到李知憬耳边,信心十足:“臣这段时间看了不少民间本子,已经掌握了技能。”   民间艳事层出不穷,据说连春图都画得花样百出,谢杳杳也不知羞,念及此处李知憬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两声:“莫要……” 第27章第二十七章   老妇人口中的槐树十分显眼,这一带群山耸峙,树木却稀少,多是巨石,瞧着格外荒凉。槐树应已有百年,高六丈有余,枝叶繁茂,独独一棵长在隘口处。   日头正盛,李知憬牵马到树下乘凉,又去河边取水,二人好整以暇,并不着急,铺了张草席,李知憬坐在上头背靠大树闭眼小憩,谢杳杳则枕在他腿上。   “你把脸转过去,别看着我。”李知憬嘴巴微动,声音细若蚊蝇,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勉强算作腹语,她面向的位置本就尴尬,偏偏还不自知。   谢杳杳以为他狗脾气又上来了,只得翻了个身,拿起身侧的帷帽遮在脸上,女子在外不可轻易露出睡颜,他不给她挡,就得用这些劳什子轻纱来遮面,多热啊。   她本来不困,可装着装着竟真睡了过去,直至有马蹄踩踏地面的声响传来,心中一动,低声道:“来人了。”   李知憬心中盘算事情,一直未睡着,听见谢杳杳出声提醒,轻嗯了一声,二人便不再作声。   “谁让你们到这儿等的?”来者是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语气不善,高高坐在马上,一手扬着马鞭,一手握着缰绳。   二人皆是一副睡眼蒙眬的模样,李知憬打了个哈欠,慌忙拉起谢杳杳起身,甚至还踉跄了几步,腿麻难忍,这才躬身行礼,态度谦卑:“是位老妇人指点我二人来此处,等个机缘。”   “既然如此,你们二人收拾东西,随我走吧。”   李知憬称是,招呼谢杳杳上车套马,也不多问,那中年男子态度缓和少许:“你倒有意思,也不问我去做什么,让你走就走,也不怕丢了性命?”   “那妇人和善,我夫妻二人信她不会骗我们,况且灾异横行,早晚也会过不下去,不如搏上一搏,说不定另有天地,也是上天垂怜。”   那老妇人虽然衣衫褴褛,面色蜡黄,近前后,可见手上皮肤粗糙,但谢杳杳递给她一碗面时,还是在她耳后瞧出了乔装的端倪,这得归功于青岚,为她易容时顺道传授了一些识破的窍门。   他们查阅了近两年来失踪人口的记录,又过了遍山匪作恶的卷宗,唯这条路线离青塘镇最近,且本地百姓宁愿绕路也不轻易经过。   百姓说得笼统,不过是山石精怪,鬼力乱神,不少人被捉去了侍奉天神,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派人来查,也不知是查无异常,还是做做样子,总之没个结果,传言愈演愈烈,渐渐就只有不明就里的外乡人从此地赶路。   他们故意以因病耽搁为由抄近道,踏上所谓天神险地,不想这么快就与对方接上了头,怎么也得去龙潭虎穴闯上一闯。   跟着中年人没走多久,又有人前来接应,递给二人蒙眼用的黑布,替李知憬驾车继续前行。   约莫半个时辰,只听一声“到了”,黑布被人揭开,光线倏地照进眼睛有些难以适应,下了车面前正对一座庄重高大的木制门楼,上头一块黑色牌匾,写着两个字“宁庄”。   与江南道其他村庄镇子不同,宁庄的房屋建造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是屋舍的高度还是大小,无甚区别,且排列规则,唯独正北一座红墙黑瓦的三层高楼威严伫立。   村口有个头戴斗笠的老者正在下棋,头也未抬,朝几人招呼道:“有新人了?先过来走两步棋。”   谢杳杳面露害怕之意,搂着李知憬的胳膊躲在他身后,李知憬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慰,便朝那老者走去。   后背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为防贼人有诈,谢杳杳坚持要护在他后方,以作应对。   “某棋艺不佳,还请先生见谅。”李知憬坐在空着的石凳上,行平庸之道。   老者言:“如今乱世,民生疾苦,上头减赋,下头糊弄。”   李知憬接话:“今无春久夏,乃是天垂象,示凶兆,定要大乱。”   老者又言:“若果真如此,那依吴老板所见,谁能平那乱象?”   “某在连山城中,偶然得知永天教,以‘除尽世间恶鬼,重塑太平盛世’为己任,心之向往。”李知憬落下一子:“我们普通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了,难不成还要供养那些高高在上的米虫?”   老者抬头,一双眼狠厉如鹰,盯着李知憬看了半晌,忽然笑道:“吴老板高见,可先留在村中。”   “鄙人姓丘,乃是宁庄的族长,他们都唤我丘老,你们也随俗吧。”丘族长摘掉斗笠拿着手中,一头银发却步履矫健,往村中走去。   中年男子上前,言语亲切了许多:“恭喜吴老板,得了丘老的垂青,待顺利通过试炼之后,定是前途无量。我叫丘山,是你们的引路人,请随我来。”说罢,走在前头带路。   村中户户大门紧闭,偶有那半开着门的,见有陌生人来,也是不愿露面攀谈,匆匆躲开。   走到一半,李知憬觉得村中布局有些熟悉,便跟丘山搭话:“丘山兄,咱们这里屋舍修建位置是有讲究吧。”   丘山脚下一顿,步子放缓,也不闷头带路,改为与李知憬并肩同行:“不愧是长安城里出来的,又读过书,见识就是广。” 第28章第二十八章   谢杳杳边往灶膛里添柴边思考事情怎么会发展得如此荒唐,不是说深入□□内部,将其一举剿灭吗?怎么自己好端端一个东宫左卫率,正四品上的实权武官,东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英才,沦落到茶贩娘子,深宅侍妾,眼下又成了烧火丫头,人生果真起伏无端。   若是半年前有人告诉她,她要给李知憬烧水铺床,甚至侍候其洗澡,她定能笑出泪来,叹一句天方夜谭不过如此。   可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得小脸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锅中的水咕咚咕咚冒泡,提醒她一切都是现实——该提水了。   屋内李知憬老老实实坐在榻上,不敢上前帮忙,幸好谢杳杳从小力气就大,提着一桶又一桶热水往浴桶里灌。   “那个……夫人……再这么加热水,为夫得脱一层皮……”李知憬默数数量,忍不住出声打断。   谢杳杳如梦初醒,说了句太专心对不住,又把手上这桶热水提回了灶房,去打井中的凉水。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她伸手试了水温,正好合适,于是掀开帘子,朝李知憬叫道:“夫君,请吧。”   “那我是在这里脱,还是进去脱?”李知憬站起身,双手抓着腰带,少许局促。   谢杳杳环视一圈,这浴室太小,连个搭衣服的架子都放不下,她背过身去:“脱在外头吧,省得弄湿了,明日干不了。”   她静静听着外头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之声,直至脚步声再起,不紧不慢,是李知憬往这里来了。   “有劳娘子。”李知憬长腿一迈,踩着凳子进入浴桶坐下,甚至贴心往前靠,露出脊背,方便谢杳杳擦洗。   谢杳杳哪里见过李知憬只着里裤的模样,之前夸他“穿衣显瘦,脱衣有肉”都是照搬话本中描述男主的套话,如今这么看来……倒也名副其实。   他肤色细腻,背部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水珠沿着脊柱流下没入腰线,她的眼睛不敢再往下瞧,只觉得屋里头着实闷热,令人呼吸不畅,晕晕乎乎。   李知憬也不好受,柔软的指腹撩过肩膀,有细微的酥麻感,他这个澡洗得真是堪比人间炼狱,除了打小跟在他身边青岚,他向来不喜人贴身侍奉,可不知不觉中他竟对谢杳杳的靠近不排斥。   “背擦完了,劳烦吴郎转个身。”谢杳杳只想速战速决,待他正面相对,她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一直沉默有点尴尬,她不假思索道:“身材不错。”   “多谢娘子夸奖。”要不是怕隔墙有耳,他非得揪着她耳边说教一番,她跟定西城的同僚也是这般不讲礼数?莫不是赵夜清也被她看过,否则她如何对比之下得出不错的结论……一大堆问题从眼前闪过,成何体统?李知憬失了耐心,从谢杳杳手中抢过手巾,胡乱擦了一通,就从桶里起身要出。   见谢杳杳呆愣愣盯着他,他才想起裤子见了水湿哒哒的紧贴在身形同虚设,又恼又羞之下,他竟拉起谢杳杳往水里带。   而谢杳杳抬了半晌的水,本就耗去大半力气,被他这么突然一带,直直朝水桶里栽进去,她也气急,她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更何况还是旁人的洗澡水,一伸手拽住一条腿已跨出桶外的李知憬,一使劲儿,他也坐回了原位。   这浴桶原本就只能容纳一人,两个人贴得极紧,知道他狗脾气又上来了,她也不惯着,张开嘴咬在他颈肩,同时扭着他的胳膊往后使劲儿,他根本无法反抗。   “松开……快……快……疼。”   “不行,继续!我说什么时候停,什么时候才能停!”   “我错了,夫人,真错了。”   “这才一次,还得两次!”   ……   这夜过后,住在群贤屋宅附近的村民都知道,新来的夫妻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一大早,丘山上门要带李知憬去宗祠,并告知谢杳杳中午就不回来吃饭了,丘娘子会陪她说说话,打发时间,千万不能乱跑,否则后果自负。   果不其然,她回笼觉睡得正香,梦里练兵比武好不自在,就听丘娘子的声音传来:“吴娘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着呢?”   谢杳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下来,边应话边洗脸,打开门一瞧,好家伙,丘娘子真是带了她这辈子最头疼的物件来——针线。   “莫不是不会缝补?”二人坐在院中,丘娘子见她穿针利索,可下针却毫无章法,是个手生的。   谢杳杳挠挠头,不好意思道:“生火做饭我在行,针线嘛……是上不了台面。”   “那今儿中午我就不走了,尝尝吴娘子的手艺。”丘娘子面上带笑,可笑意不及眼底,明摆着是来探底细。   谢杳杳有个不为人知的爱好——做吃食,她嘴挑也是有原因的,爱吃、会吃更会做,谢府她的院子里有个专门的灶房,除了她,谁都不能用。   在宁庄不能做得太奢侈,也不能过于平庸,她撩起袖子决定做长安城大街小巷最常见的软面片馎饦汤。 第29章第二十九章   “放肆!”许是被人戳穿心事,李知憬口吻酷烈,声音虽轻,但其中威压之意甚重。   可感觉到怀里人身子一僵,他又觉得自己这脾气发的好没道理,谢杳杳说的对,派其他人前来并不见得会比自己亲赴来得差,可他就是不放心,甚至还拖着她一起涉险,原因无他,一是两人已有默契,二是她以女子身份示人可掩饰武功高强,可护得他安全。   谢杳杳懊恼自己一时松懈,以致失言,她想道歉却又自觉无错可认,几个月来,二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情比寻常人几年都要惊险,虽然其中也有吵闹,但都是玩笑并不走心,现下就算称不上知己,好歹也是得力干将,她就说了几句实话,李知憬翻脸比翻书都快,以后鬼才愿意同他掏心掏肺。   “想不到你厨艺如此了得。”他话题岔得生硬,但态度明显缓和不少,李知憬继续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面片汤。”   谢杳杳得了夸奖,心中郁结之气散了大半,她知道他不会哄人,眼下能说出这两句来已是不易,淡然回答:“还行吧。”   “那怎么平时不见你做?”二人路上生火做饭都是他的活计,他以为她在长安是高门贵女,十指不沾阳春水,去了定西城领兵打仗,又何须下厨,压根就没往这处想。   “哦,你又没问。”放眼大渊,有几个人能得太子殿下侍候吃食,人活一世,偶尔也想图个清闲省事儿,她何必眼巴巴上去抢着干,况且李知憬厨艺尚能入嘴,凑合过吧。   “你有时候真的让人恨得牙痒痒。”   “彼此彼此。”   “明儿吃什么?”   “顺杆儿爬啊……吃包子吧。”   翌日,上了心的丘娘子吹了不少枕边风,又想跟着谢杳杳三不五时的蹭个饭,一大早便催着丘山提着蔬菜酒肉送到群贤。   谢杳杳接过篮子,热情招呼:“我家吴郎想吃包子,我今儿多蒸些,大家一起吃,图个热闹。”   丘山承了情,说今日要带李知憬在周边转转,运气好的话,打些野味回来添菜。   “昨儿不是说有豹子吗?不会出什么事儿吧?”谢杳杳言语间尽是担忧。   丘山连忙摆手:“这些猛兽白日里不敢到村子来,况且我们随身带弓箭、匕首,只要不往密林里去,无碍的。”   说着话,收拾好行头的李知憬出来了,他走到宅门前与谢杳杳交换了眼神:“为夫捉只兔子回来给你养在家中,平时解解闷儿。”   丘山是个爱听故事的,李知憬捡着长安城里不少奇闻异事讲,绘声绘色,比说书先生还要精彩,丘山听得入迷,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密林边儿上。   直到瞧见不远处树上趴着一只目露凶光的豹子,尾巴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树干上,似是一直在等他们。   丘山回过神来,脚下一软,哪里就这么巧,说遇上就遇上,还是只白日里不睡觉的,他拉起李知憬就往回跑,边跑边叫。   可他们两条腿的哪里是四肢迅捷如闪电的飞火的对手,片刻后,丘山就被飞火扑到,它轻嗅猎物的脖颈,发出警告的低吼之声。   丘山试图抽出匕首抵抗,可飞火先他一步,咬在他右手腕子上,这一口不轻不重,却足以疼得他握不住匕首。   李知憬见时机已到,从侧面抱住飞火就地滚开,一人一豹缠作一团,丘山想不到李知憬竟然这般有义气,他也不能自个儿逃跑,便要准备上前帮忙,可他刚踉跄起身,就听李知憬大喊:“它是吃饱的了,快躺下装死!”   李知憬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紧闭双眼,飞火在他身上左闻闻右嗅嗅,竟从他身上下来了。   丘山见状,知道有戏,忙学着李知憬的样子,连呼吸都尽量减缓。   没一会儿,飞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二人总算松了口气,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吴兄弟,你放心,明日哥哥一定护着你。”丘山捂着受伤的右手,心道三十六人,总不会叫一个生瓜蛋子开路,自己虽然受伤了,但带着他浑水摸鱼还是容易。   “丘兄客气,咱们兄弟互相扶持。”李知憬这是头一次近距离看到飞火的尖利獠牙和体会了厚重兽爪,谢杳杳能驯服它,果真是个奇人,养什么兔子啊,她说她能驯龙,他都不会怀疑。   回到群贤,谢杳杳和丘娘子正在烧火,梯笼摞了四五层,二人有说有笑,抬头瞥见丘山捂着血淋淋的右手,丘娘子吓得泪水涟涟,只叫老天爷。   村里的老郎中过来瞧了,都是皮肉伤,不严重,简单包扎后又开了几副药,叮嘱丘山最近伤口别碰水,别吃发物,顶多半月就能好利索,说完扭头就走了,与此同时,村里去追飞火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回来只言那豹子被大阵仗吓怕了,跑得没了踪影。   丘老得知此事,也特地登门,夸李知憬行事稳重,宁庄从不养无用之人,也不要贪生怕死之辈,他不愧是颙神选中的人。   明明白日里忙前忙后,疲惫乏累,可夜里,谢杳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李知憬也被她吵得睡不安稳,干脆拥她在怀中:“别担心,赶紧睡吧。”   谢杳杳小声咕哝一句谁担心了,可背紧贴着他的胸口,感受身后人心脏的跳动,鼻间萦绕着熟悉气味,她甚是妥帖,渐渐迷糊入了梦。   梦中又是那间山中小院,鸡鸭在院中追来啄去,而她站在灶台前挥舞着大勺,一锅面片汤已煮得沸腾,白色的面混着菜在浓汤中上下翻滚,小女孩儿抱着她的腿念经一般:“阿娘,饭好了吗?儿好饿啊。”   谢杳杳拿起碗,抄起一勺放入其中,随后把碗交给小女孩儿:“先给你阿爷端去。” 第30章第三十章   入夜,月朗星稀,有风,夹杂着燥热之气。   神侍三十六人一一抵达,领头的被称作羽神侍,正值壮年,身材魁梧,虎背熊腰。   “……只有消灭肉身,才能杀死附在他们身上的恶鬼,请各位神侍今夜务必全力以赴。”   任务目标因为拒绝加入永天教,整个村落被视做恶鬼聚集,在所谓神侍的眼中,他们要做的事与屠戮平民完全不同,他们是在帮村民脱离恶鬼的掌控,助其早登极乐,是件大功德。   羽神侍再次清点了人员,发放武器,几乎所有成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哪怕没有烛光照着,李知憬也能看清他们眼眸里的熊熊杀意。   一声令下,众人准备出发,却被李知憬喊住:“各位神侍,听我说两句。”   羽神侍转身瞪他:“新来的怎么这么没规矩?”   丘山忙上前拽住李知憬,低声告诉他若是害怕就跟在自己身边,千万不要生事,以免先丢了小命。   “某略懂星象。”李知憬未作理会,信誓旦旦指着天上几处:“大家看见头顶那几颗星星了吗?连在一起是个弯刀?此乃大凶之兆。”   所谓人云亦云,经李知憬这么一引导,众人抬头望去,确实有那么点弯刀的意思。   “今夜贸然弑鬼,恐有血光之灾。”李知憬第一次觉得司天台那些说来道去的晦涩术语真有用武之地,这不,他胡诌得口干舌燥,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看他的眼神从愤怒质疑到欣赏崇拜。   羽神侍也知自古以来就有用谶语隐喻人事一说,可往往都是些骗人的把戏,永天教也曾利用谶语控制人心,教|徒能信他们,自然也能信这个长安来的吴笙。   “我们永天教自有颙神庇佑,你若非说那几颗星是凶兆,那也是恶鬼的凶兆。”羽神侍狠狠瞪了丘山一眼,领着众人又往村子去。   “大家要是信我就别去。”李知憬喊道。   丘山朝二娃使了个眼色,一齐将李知憬摁倒在地,死死捂住他的嘴。   那些人都是坚定不移相信颙神之说,许是要证明所言非虚,羽神侍一马当先,率先冲进了村子,可手还没挨上第一户的大门,就被暗处一柄大刀削去了脑袋。   脑袋咕噜噜滚到众人面前,一双眼瞪得浑圆,似是死不瞑目。   黑漆漆的夜突然被无数的火把照亮,执刀剑着银甲的士兵冲了出来,其中有人大喊:“留两个活口!”   顷刻之间,除了落在后头规劝李知憬的丘山和二娃,其余神侍不是血溅当场,就是被捆了手脚口中塞了东西不能自戕。   丘山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多亏了身边的李知憬,窥得天机,断得了凶吉,是他的大恩人。   马蹄声传来,官兵之中多了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   “禀将军,永天教作恶之人已被就地斩杀,生擒两人。”   那马似乎朝这边踱了几步,又听那将军说:“多亏了张先生,安排他撤离吧。”   丘山原本还想着就算三人侥幸逃脱,回去也免不了死罪,未料想,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们回去是为了揭露宁庄出了叛徒。   宁庄确实有位张先生,是丘老的妻弟,整日不是喝酒,就是打平康里住的瘦马,前几日宗祠议事,他听了一半就悄悄溜了,否则他不会只告密永天教要在此弑鬼,还应该有人数三十六,幸亏他溜了,否则那将军清点了人数就知道还有漏网之鱼。   脚步声吵杂,一半人留下驻守以防再有恶徒侵袭,另一半人则带着那些尸体和犯人离开。   “幸存”三人在草丛一动不动趴了半宿,这才趁着夜色摸了回去。   车马都留在一处小溪边,丘山寻到自己那辆,招呼李知憬和二娃上车,速速跑路。   “那些马呢?”李知憬指着其余的问。   “等回去通知人来收,咱们先顾着自己要紧。”丘山脸色煞白,这是永天教头一次遭遇如此重创,里面有不少身手高强之人,全折进去了。   二娃驾着车跑得极快,路上只歇了一回,一人吃了俩包子,继续赶路,昨日他们还在感叹吴家娘子厨艺高超,今日就已嚼之无味了。   晌午刚过,他们就到了宁庄,丘老坐在村口自己跟自己下棋,瞧见二娃从车辕上跳下来,走路都踉跄,不满道:“不过出去弑鬼,你们怎么先火烧火燎的赶回来了,其他人呢?”   李知憬扶着丘山下了车,丘山瞧见族长,扑通一声跪下,痛哭出声:“出大事儿了!”   三人跟着丘老回到宗祠,将前夜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了出来,丘老眉头紧锁,先是狐疑地打量了李知憬一遍,随后命三人先到西屋去。   “外头的,去平康把张五给我叫来。”   门口有人应声,约莫一刻钟后,有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姐夫,你找我啊。” 第31章第三十一章   李知憬从吴笙的角度将昨夜的惊心动魄讲得惟妙惟肖,谢杳杳知道事情发展得远比她以为的顺利,他们通过飞火给外头传递消息,好让赵夜清确定大概位置,不但设下陷阱,更是以死囚之身,将张五的罪名坐实。   一夜之间宁庄死了三十一人,丘老瞒不住的,他必须向总坛说明情况,可内贼是他妻弟,恐怕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没多久,村里人陆陆续续都听说了这事,短短半个时辰,宗祠门前就聚集了百十号人,站在前头的都是亡者的亲眷,哭天抢地之声连连。   “丘老,您可不能偏私啊!”   “张五那个挨千刀了,手上沾了多少小娘子的血,现下竟被人收买,连在外头打拼的郎君们都害了,请您执教规以慰在天之灵!”   “我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就靠夫君、弟弟们谋口饭吃,他们都没了,我们可怎么活呦……”   ……   李知憬升了“官”,群贤附近的监视者都已撤离,没有丘山的带领,他和谢杳杳也能自由进出,二人站在人群外,看这场大戏。   谢杳杳觉得宁庄的村民甚是好笑,他们家郎君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时,他们无动于衷,刀落到自己头上,知道疼了,真是报应不爽。   有人注意到二人,或探究或羡慕的眼神肆无忌惮投来,无非是村里来了能人,能早知凶吉,若是那些人听吴先生的话,也就保住性命了。   丘娘子扬着下巴,得意洋洋从人群里挤出来,亲热地搀着谢杳杳的胳膊,故作懊丧:“瞧我忙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原想着用晚饭时再登门谢妹子、妹夫的救命之恩,妹子可千万莫要怪姐姐。”   “哪儿能啊,我家吴笙也是丘大哥多有照拂,一家人客气什么。”谢杳杳早已将丘娘子的性子摸透,这人争强好胜,爱占小便宜,看重面子,只要把她的毛捋顺了,是个好打发的。   丘娘子更得意了,丘山打小就在宁庄,熬了许多年,无人提携依旧不上不下,撑死是个引路人,如今有了靠山,迟早也搬入贵地。   宗祠左右两块地便是宁庄的贵地,里头的宅子一座套一座,地下还有一层,更有储冰的地窖以及装了地龙的主屋,冬暖夏凉,令人好生向往。   吴笙两口子明日一早就要搬去了,迟早给他们也能拽过去,丘娘子只觉得神清气爽。   “阿姐,他们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见村民的注意力又放回到前头闹事的,谢杳杳同丘娘子低声请教。   丘娘子一副你问对了人的表情,拉着谢杳杳到一边,拣了重点同她说。   早年张五也是个人物,但因贪酒误了大事,丘老保住了他的命,但保不住他的前程,便留在庄子里管平康。   与长安城的平康坊一样,这里的平康宅子也是温柔乡,可不同的是,平康坊的小娘子们偶尔还能外出踏青,礼佛赏花,若是遇到有缘人,会替她们赎身。   而宁庄平康里的娘子们,不是被夫君抛弃无处落脚,就是不服管教发配至此,要是再做不了以色侍人的活儿,只会落得个人头落地,埋尸荒野的下场。   张五好色,又因年岁渐长,□□不中用了,久而久之,折磨她们的手段花样百出,几乎每个月里头都有死人被拖出来。   “二娃你知道吧?就是和丘山还有你家吴笙一起逃出来那个。”丘娘子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他姐姐被抓回来后,扔给了张五,糟蹋得都没了人形,裹了张席子扔林子里喂狼了。”   二娃的事李知憬同她说了一嘴,想不到背后还有这番惨无人道的遭遇,不由唏嘘。   她还想再问,却听前头传来女人尖叫之声,她和丘娘子忙过去瞧,好家伙,宗祠门前站着个骨瘦如柴的老妪,死死抓住那个年轻女子的发髻,女子疼得哇哇直叫,半跪在地上毫无还手之力。   老妪出手极快,只听咯吱一声,那女子原先还扑腾的腿渐渐伸直,脖子以诡异的角度突出一块,双眸失了神采,再无半点声息。   “王娘子失心疯,你们也疯了不成?”老妪松开手,从袖中取出块帕子仔细擦拭:“她平日里就是个不省心的,仗着家里男人是羽神侍,作威作福,忘了自己多少斤两。”   “张五的事情,请诸位放心,丘老与我绝不会偏私,此事干系重大,需交由教主定夺处罚。”老妪说完,命人卷了尸体埋了。   王娘子是二娃拖走的,脚还露在席子外,一只鞋不知踪影,其余人见状也不敢再闹,很快便作鸟兽散。   李知憬二人回了宅子,关上门,将适才打听的情况和盘托出。   那老妪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路边试探他们的老妇人,想不到她就是丘老的妻子,果然对儿贼夫妻,心狠手辣如出一辙。   夜里,谢杳杳睡不着,翻了个身面向李知憬,食指在他背上戳了戳:“睡了吗?”   李知憬也转过来,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过一尺,奔波一天一夜,他乏得紧,言语间有些困意,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同她说话:“怎么了?睡不着?白天的事情吓到了?” 第32章第三十二章   中午用饭,李知憬在前院同郎君们一处,谢杳杳招待女眷们在后宅吃酒,她不怎么会应付这种场合,这种“不善”与未见过世面的窈娘相符,于是席间全靠丘娘子活跃气氛,好容易熬到散场宾客满意而归,送丘娘子出门时,醉醺醺的丘娘子拉住谢杳杳的手,语重心长道:“该做的阿姐都帮你做了,千万记得阿姐说的,子嗣为重。”   前院有丘山的海量顶着,李知憬喝得还算清醒,只是脚步略有虚浮,他刚扶上书房的门,拐角里窜出一个婢女,端着碗甜汤:“主君,这是醒酒用的,您快饮下吧。”   李知憬斜了她一眼:“夫人叫你来的?”   婢女名唤似水,小脸殷殷,一双眼含情脉脉望向男人,这么俊俏的郎君,别说宁庄,就是连山城中也难寻,思及汤里的药物功能,她恨不得立即就拽眼前人进去欢好一番。   虽然师父和师姐再三跟她说不要着急,但“先下手为强”更吸引人,她自认媚功无人能及,只要吴笙沾了她的身,定然食髓知味,别说师姐,连窈娘都得卷铺盖走人。   “主君,婢子扶您进去歇息。”似水单手端托盘,另一只水葱般的小手就朝李知憬探来。   谁知被他不动声色躲开,顺手从托盘里拿起碗,饮了一口:“味道不错,我和夫人一起喝。”   似水想阻拦,可哪里追得上李知憬,片刻就到了寝室,谢杳杳正斜倚在榻上看话本。   听见脚步声,她抬眼去瞧,李知憬朝她使了个眼色,心领神会。   “夫君怎的才回来?妾等的都乏了。”谢杳杳下榻穿鞋,装作才看见似水的模样:“你怎么也跟来了?”   似水行礼:“婢子给主君送醒酒汤。”   “夫人适才也喝了不少吧?为夫想着同你一道喝。”李知憬搂住谢杳杳肩膀,碗递到她嘴边。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谢杳杳微微皱眉:“太甜了,妾不喜欢。”推开了碗去。   “你下去吧,我们夫妻有事要做。”李知憬一饮而尽,碗随意一扔,打横抱起谢杳杳就往床上去。   白忙活一场,给旁人做了嫁衣,似水恼恨的跺跺脚,心不甘情不愿退了出去。   李知憬燥热难忍,伸手去扯衣袍,眼角染了红意,看身边人的眼神像是看猎物。   “太甜了吗?”许是这件事对他非常重要,忽然就吻上她的唇,这样如何能尝得明白,他又哄她张嘴。   谢杳杳瞪圆双眼,死命咬紧牙关不松口,可李知憬朝她腰肢一挠,前功尽弃,呼吸又急了少许。   不知过了多久,李知憬又觉如此还不够,他起身双手撑在她两侧,身下人大口喘着气,耳朵红的似能滴出血来,他桃花眼中眸色渐深,目光落在她泛着水光的唇上,像是在说大家都亲过好几回了,有什么可害羞的。   床柱上挂着的鎏金香炉飘出淡淡白烟,除了熟悉的白檀外,还有一丝果香,让人欢喜得紧。   “夫人这香甚是特别。”这话是他俯身在她耳边说的,忍不住向下挪去,在她颈间嗅了嗅,激得谢杳杳不住挣扎。   “有……有问题……”   “什么问题?”   李知憬灼热的气息落在她肌肤之上,陌生的触感令她害怕,谢杳杳使劲儿推开身上的人,下床打翻了香炉,滚落在地的炭火被她用茶壶的水浇灭了。   屋内动静有些大,门外很快响起敲门声:“主君、主母,可需要婢子进去打扫?”   谢杳杳来不及应对,就被身后之人再次拽上|床,李知憬冲门外呵斥道:“滚!”   他再次欺下身来,再次轻咬住谢杳杳的唇,欲望之意更浓。   谢杳杳头晕目眩,所有的感官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她觉得自己已化作一汪春水,任由涟漪泛起。   李知憬一路向下,他从未与女子亲近过,谢杳杳的一切都让他好奇,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渴望,直至被她双手捧着脸,示意他上来,才再次起身,又落回唇上厮磨。   她满面娇羞,眸中似是有泪,不安道:“殿下,别……”   谢杳杳的身体不想拒绝,可残存的理智告诉她,眼下二人实在是过了,哪怕是受药物操控,好歹也要抵抗一二。   这一声“殿下”总算唤回了李知憬几许清明,他在她唇上流连片刻,翻身躺下,深深喘了几口气,抓过一旁的锦被盖在她身上。   “我们之前吃的都是解毒丹药,没防备她们下春……是我疏忽了。”他气息仍是不稳,胳膊盖在眼睛上,低哑着声音:“你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吃得少,应该没什么大问题,那一碗汤基本都让我喝了……你先转过身吧。”   话本上不是说若没有经过那事儿,会七孔流血暴毙而亡吗?谢杳杳担忧地看着他,她怎么能让储君冒这般风险,鼓起勇气大义凌然道:“要不你继续吧。”   “你是不是想歪了?少看些不着调的书。”李知憬轻笑,在她额头上戳了两下:“等大婚之夜再说此话不迟。”   见拗不过,谢杳杳背过身,听见某些动静,她捂住耳朵躲进被子里……   似水本就气得火冒三丈,又被李知憬责骂,羞愤交加跑回自己屋子,似雪守在门前,听见里头传来主君满足又慵懒的声音,吩咐她备水。 第33章第三十三章   宋太守名唤宋一,早年靠变卖家产买官入得仕途,一路扶摇直上,成了一郡之首,待顾凡此事了结,江南道御史的职位多半要落在他头上。   没料想,用过午膳,他一如既往在家中库房边散步消食边欣赏多年积攒,就被赵夜清带兵围了家。   宋一披头散发高声呼喊要面见太子殿下,在哭至“殿下被奸人蒙蔽”这段时,李知憬踏入太守府,入目依旧是那个简约质朴的“父母官”宅邸,可库房中抬出来的物件儿,件件价值不菲,打眼一看,不少东西国库都没有这般奢华的。   “孤说一句‘太守富可敌国’不为过吧。”李知憬把玩着白玉扳指,看着院中撒泼打滚的宋一。   见终于等到正主,宋一连滚带爬到了太子跟前儿,砰砰砰先磕了三个头,有血顺着额头流下:“臣罪该万死,可也有冤情要诉,请殿下移步详谈。”   “就在此处说吧。”   青岚端了把椅子放在李知憬身后,他刚坐下,宋一便虚扒着扶手,压低声音:“若殿下能救臣一命,臣定当倾囊相赠。”   “宋太守这是要向孤行贿?胆子倒是不小,可若孤不救呢?”   这话在宋一的意料之内,他长叹一口气,却不见伤感之情:“那臣只能自救了。”   “孤相信太守能有此言,必是已经做了万全准备。”李知憬同他笑,笑意却不及眼底:“你在等永天教的那些恶徒来救?”   “只要他们速度快些,只要你保住性命拖到天黑,总坛加上四庄的人一起夜袭,赌一个措手不及,的确有机会将你救出。”   宋太守点头,忽又觉得不对,李知憬怎么知道永天教的组成和位置?近来他不是病着就是处置新欢,竟能将永天教调查个七七八八。   “可惜啊,他们先你一步下了黄泉,宋长老,莫要伤心。”李知憬说得云淡风轻,永天教中必然有为了保命,不惜出卖他人之徒,顺藤摸瓜查出另一位长老不是难事。   宋一脸色煞白,身子一萎跪坐在地,好半晌答了句:“我只是受奸人蒙蔽,江南道一众同僚和百姓会为我作证。”   “那孤猜一猜,若是说错了,还请宋长老赐教。”   “你和你背后之人利用手中权力和永天教谋财,起初获得财物也不独享,而是以永天教的名义输送到其他官员那里,无论官职大小都能分上一杯羹,无非是肉和汤的区别……”   得了利的自然愿意帮他一起欺上瞒下,搜刮百姓,钱又生钱,继续行贿扩大影响,直至把整个江南道的大小官员一起拖下水。   可百姓怨声载道不得不压,一来让永天教把守住四方,要么吸纳,要么杀掉;二来官府私下朝百姓借钱,所付利息乐观,往他们那里放了钱的自然不愿他们东窗事发,以免影响自己财路。   “……可新上任的顾御史是个油盐不进的愣头青,他是真心实意要做功在千秋的水利工程,你见绑不上一条船,又捞不到什么油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李知憬抬起一脚踹在宋太守肩上,面上浮现怒色:“你派人在堤坝上做了手脚,恰逢百年难得一遇的水患,你们为了继续在江南道敛财,置数万百姓性命于不顾……不杀尔等,难以慰亡魂!”   宋一由最初的惊惧不安到后来的破罐子破摔,见事情败露,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姿态有些疯癫:“殿下以为杀了我等,你的位置就安稳了吗?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还不一定呢!”   “孤那二哥最大的缺点便是自负短视,顾凡在见过孤之后一命呜呼,估计他死后三日,怀王手上就已经有了所谓‘证据’,证明是孤怕水利贪墨之事败露,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一家,届时江南道大小官员上书是受孤指使欺压百姓,才造成今日累累白骨成堆的局面,那孤可真是百口莫辩。”   宋太守脸上的兴奋之意还未消退,李知憬话锋一转:“要是顾凡没死呢?”   “不……不可能……明明已经烧了。”宋太守不信,可想到当初自己并未怀疑顾凡身死,火葬时也只是走了个过场,并未亲自再验一次。   “孤会上奏圣人,宋太守弃暗投明,不但协助孤铲除永天教,上缴所有非法所得,更是交出行贿名录,揪出国之蛀虫,将功赎罪,请求免除一死。”至于旁人会不会报复,那便不归他了。   天网恢恢,大局已定,连同怀王在内,都休想逃脱制裁。   *   六月二十,谢杳杳赶回长安谢府,先将一个多月来所见所闻详细说与谢青黎,谢大将军听闻种种灾祸半数要落在人为上,气得青筋暴起,重重一掌拍在书案上:“狗贼,千刀万剐都便宜他们了!”   “阿爷莫气坏了身子,殿下定会还百姓一个公道。”谢杳杳倒了盏茶,端给谢青黎。   “消息这两日应该会传回长安,三娘,这一路辛苦你了,我儿所做之事虽圣人不晓,但殿下心知肚明,以后定不会亏待你。”明面上,谢杳杳是出了长安没多久,就因为谢夫人病重,请了长假侍疾,后有赵夜清主动请|命以代,皇帝便一直未催她。   皇后差徐姑姑来探过几回,进了谢夫人的房间未见“谢杳杳”,谢夫人只说守了一夜回去睡了,徐姑姑也不好打扰。   有一回含月公主不信,非要说两句话,谁都拦不住,谢夫人已经打好了腹稿怎么向皇后请罪,可李永怡从谢杳杳院子出来,告诉徐姑姑,三娘都清减了,回头得好好补补,自此再无人有疑。 第34章第三十四章   话说回含月公主李永怡,她原本是不待见郑怀松的,这人神出鬼没死缠烂打,还有点笑里藏刀的意思,他说对自己一见倾心情根深种,她半个字都不敢信。   她对自己定位明确,吃喝玩乐斗鸡遛狗不在话下,可少了颗七巧玲珑心,玩不转斗心眼比城府,嫁给郑怀松多累啊,还不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正巧安西都护府大都督的长子赵夜清进京,她打算对他下手,反正赵武膝下两子,总有一人能继承家业。   她私下约赵夜清乐游原相见,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没瞧见高大威武的赵将军,却等来了书卷气山水眸的郑怀松。   许是做贼心虚,她气势先矮了半寸,也不敢撵他,怕他去阿爷面前告状,从郑怀松口中她得知赵夜清不会来了,且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与太子会合。   最后的希望破灭,李永怡开始思考暂且出家做姑子行不行得通。   这是她与郑怀松自平康坊饮酒作乐后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话,郑怀松也不生气,还说西市有家馆子,鱼做得极好,等了半晌她也饿了,欣然前往。   没想到,那家门头颇不起眼的小馆子,不但鱼质细腻,滋味甚妙,连自酿的果酒都甜滋滋的,沁人心脾,不知不觉她就喝多了,因是私下出宫,不敢兴师动众,随侍的人不多,不算宽敞的雅间除了他二人外,还有她的贴身婢女献玉。   李永怡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扑进他怀里,手指轻浮地抬起他的下巴,说了句“好俊俏的公子,让本公主香一个”   ………   再后来她迷迷糊糊,似是做了很多事情,又好像只是眯了一会儿,醒来时雅间内只有他们二人,自己衣衫不整坐在他腿上,而献玉在外头把风。   场面香艳又狼狈至极,她蹭一下起身,连忙整理衣裳,话也说得磕绊:“郑……郑公子莫怕,我会对你负责的。”   李永怡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兴许真是色中饿鬼。   这桩婚事,先这么着吧,公主府里都是她的人,郑怀松心眼再多,还能杀了她不成?大不了以后各过各的。   *   三日后,李永怡在芙蓉苑设宴,招待京中贵女,谢杳杳原不想去,可架不住李永怡死缠烂打,只得硬着头皮赴宴。   皇后赏了不少衣裳首饰,谢杳杳选了身颜色最鲜艳、布料最奢华的,连发髻上簪的都是整套的孔雀双飞小山钗和花绶纹博髻簪,光彩夺目,明艳动人。   她在定西城的婢女不苦也到了长安,谢夫人瞧不苦五大三粗,上不得台面,怕她带出去遭人笑话有意另寻两人,可谢杳杳剥了粒花生丢进嘴里,只说嘴长在旁人脸上,爱笑不笑,她活得恣意快活就行了。   谢杳杳早预见这场宴席上要遭受多少挖苦嘲讽,迟早的事儿,她不惧面对。   “这还是我认识的三娘吗?”李永怡远远瞧见有个华服美人儿款款而来,正寻思是哪家的小姐如此出众,一时没往谢杳杳身上想,待看清来人,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今日一瞧,我终于相信你是表姨的亲闺女了,怎么平时不见你这样打扮,白瞎了好容貌。”李永怡左看右看,喜欢得紧,谢夫人曾是蜀地第一美人,嫁入京中也是一顾倾人,有人私下猜测谢青黎不纳妾是因为再瞧不上旁人颜色。   李永怡踮脚凑到谢杳杳耳边低声道:“看来是三哥调、教的好。”   谢杳杳白了她一眼:“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呢,你还非要张罗这么大的场面来。”   “你能老老实实让她们笑了去?”   “不能。”   “我也不能!”   时已盛夏,白日里露天亭台铄石流金,故而设的是夜宴,傍晚时就摆了不少雕刻成各种形状的冰块,席面中间冰鉴里镇着葡萄、荔枝、桃子以及酥酪、果饮等,都是些女孩子们喜欢吃的果子甜品。   婢女们捧着佳肴一一摆放在娘子们面前的食案上,切得薄如纸的鱼片、以蜜糖腌制的螃蟹、填上糯米的蒸藕、黄酥油揉成的金乳酥……色味俱佳,可见用心程度。   京中没有未嫁的皇亲郡主,故而无论是家族出身,还是官职品级,谢杳杳理所应当坐在了李永怡左侧下手,她刻意忽略旁人投来的研究目光,专心品尝美食,间或与李永怡说上两句。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起初席间有人交谈,一会儿说某某宠妾灭妻,着实伤感,一会儿又言开国皇帝和贵妃恩爱非常,宠冠六宫,成了佳话……无不暗示正妻有名无实,惨淡度日。   直至终于有人将话题引到谢杳杳身上,起身向她敬酒:“妾敬谢率一杯。”   谢杳杳瞧着这人眼熟,略一思索,是成之瑶的堂妹,上次劝她去池边喂鱼来着,她也举杯:“成家娘子客气。”说罢一饮而尽。   成堂妹也不坐下,又添一杯:“妾敬佩谢率,胸怀宽广,有容人的气度。” 第35章第三十五章   七月初三,李知憬一行人终于到了长安,同时怀王李知悟贬为庶人,流放振州,六部均有不少官员入狱待审。   振州属于岭南道管辖,四面环海,乃蛮荒之地,如此重罚,可见皇帝厌弃李知悟之深,他这一去便是要埋骨振州了。   皇后怜惜怀王妃有孕在身,一求再求,得了恩准,原怀王府女眷安置在蜀中青州,永不得出,青州虽不如王皇后家族盘踞的相州富饶,但图个平稳生活不难。   李知悟生母万贵妃闻讯晕了过去,醒了泣不成声,直至再失了意识,反反复复好几回,可皇帝就是不肯见她,万贵妃只得改了地方,跪在凤栖殿前不起,头是一个接一个地磕,青石板上已有了血迹,只为请皇后救她儿一命。   “姐姐,圣人已有定论,此事不容置喙,我也只能保下女眷和腹中孩儿。”万贵妃比皇后伴驾早,又年长皇后五岁,皇后私下便一直称呼她为“姐姐”。   万贵妃双目红肿,声音嘶哑:“您是二郎的嫡母,更是三郎的嫡母,帮我求求三郎,给他哥哥留条活路吧。”案子是李知憬查的,只要他愿意帮李知悟开脱,就有回转的希望。   “活路?那畜生给江南道百姓活路了吗?贪赃受贿、目无法纪、谋害朝廷命官,实乃不义不孝!”不知何时皇帝站在宫门前,阴沉着脸训斥爱子心切的万贵妃:“若不是念在成王还记在你名下,否则就今日纵得逆子目无法纪,便是冷宫也容不下你。”   “张有德,传朕旨意,万贵妃教子无方,降为修容。”皇帝从她身旁走过,低声道:“你要还是不满,让万尚书进宫同朕请罪。”   提及母族,万修容肩膀抖了两抖,惊慌失措再辩不出一句话来,朝帝后行了礼,由婢女搀扶着走了。   “三郎此行不易,虽有功,但被女色所惑,有损德行。”提起李知憬,皇帝脸色稍霁。   皇后命人传膳,侍候皇帝换了便服,见皇帝饮了盏冰酪,这才说话:“三郎是个知道轻重的,也将三娘放在心里头。”   “再说,不都打发了嘛,三娘懂事,不会怪他的,何况今年三郎这生辰礼送得极好,哪个不说他重情?”皇后忙提起前阵子长安城家喻户晓的事情来,那夜李永怡回到宫里,兴奋得睡不着,大半夜非要拉着皇后说话,赞叹李知憬是多么地浪漫有情调,描述在场的人如何羡慕谢杳杳。   “要不是看在这件事办得不错,可定谢家之心,朕定要罚他!三郎什么时辰到?”   “快了。”   长安城外,大大小小官员伸长了脖子张望,李知憬虽早就传令,天气炎热,除了东宫和大理寺官员外,其余人等不必迎接。可官场上避免不了一个看一个,总担心旁人去了,自己落于人后,显得不尊储君,得,干脆起了个大早,乖乖候着。   许是早有预料,丁臣元带人骑快马先到了南门外,见到乌泱泱一群人,便开始撵人,非东宫和大理寺人员若执意留在此地,一概以玩忽职守处理。   话音刚落地,人就少了一大半,视觉上着实清爽不少。   他此时才瞧见角落凉棚下,谢杳杳正坐着吃瓜,身旁还站个浓眉大眼的胖丫头给她打扇,丁臣元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她跟前儿,行了礼:“属下见过谢率。”   谢杳杳未抬眼,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丁臣元也找了个马扎坐下,捡了两牙西瓜吃,去去暑气:“还是你会享受,殿下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   谢杳杳头一次对要见李知憬这件事感到紧张,明明两个人自幼相识,加上前段时日深入敌营,熟悉程度直线上升不说,也生出了不少信任……可她为什么盼着见他,又不好意思见他呢?   都说“近乡情怯”,可与她何干?昨夜她因此事失眠,一会儿犹豫明日穿什么衣裳,一会儿又懊恼自己为何在意外表……纠结半晌,加上蝉鸣之声吵得人心烦,更睡不着了。   不苦是个心大的,虽然才进京城,却丝毫不怯,没两日就把她院里一应事务安排的妥妥当当,连婢女们都由最初的不屑变为敬佩,个个服从指挥,不愧是定西城出来的奇女子!   同以往一样,不苦在谢杳杳寝室外间安置了床榻,夜夜歇在此处,原本听见她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没当回事儿,可睡到半夜口渴醒来,发现谢杳杳竟还在辗转反侧,那就不能不管了。   “老大,你病了?”没有外人在跟前儿的时候,二人不用主仆相称,这是谢杳杳定下的规矩。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谢杳杳一跳,她沉溺于自己奇奇怪怪的心事里,完全没注意到帷帐外的动静。   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开解开解自己,谢杳杳掀开帷帐,示意不苦上来说话。   “你想见一个人,又怕见到他,是怎么回事?”   不苦仔细思索,一拍大腿,沉声道:“老大是遇到实力强悍的对手了?不必介怀,您虽然现在打不过他,但假以时日一定将其摁在地上摩擦。”   不待谢杳杳反应,不苦下床踏踏小跑到一矮柜前,在里头摸了半晌,又点了蜡烛,橘黄烛光照在她脸上,两颊肌肉微微跳动。   “这本秘籍是我好不容易寻来的,保证您事半功倍!”   事情发展得太跳跃,谢杳杳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本已经卷了边的旧书册,虽纸质发黄,字迹已经模糊,但封面上依稀可辨认出“绝世神功”四字来。   “里面的内容我研究了一半,没什么问题。”不苦兴奋道,只等谢杳杳一声令下,她好展示一二,以定君心。   “哦,那你继续练,咱俩有一个练成神功就行了。”   谢杳杳抓起被子蒙住头,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交友范围感到遗憾,心事无人可说,不苦是个武痴,听不懂,而李永怡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祸主。   一夜过去,她拢共睡了一个时辰。 第36章第三十六章   东宫最近气氛不太对,连粗枝大叶的丁臣元都察觉出来,趁着谢杳杳休沐,李知憬独自一人在书房,他悄悄扯过青岚打听。   “在江南道不挺好的吗?怎么回京之后,谢率又跟殿下闹别扭。”   青岚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斜他一眼:“副率小心讲话,谢率什么时候去过江南道?”   “你别跟我打哈哈了,就咱俩,没旁人。”丁臣元着急为太子排忧解难,挑眉道:“我已经找人弄了只品相极好的母豹,让殿下送给谢率,正好跟飞火凑一对儿,保证谢率喜欢。”他琢磨来琢磨去肯定是与生辰礼有关,颇费了一番工夫。   青岚上下打量他,问道:“副率,您和夫人感情如何?”   “你问这个干嘛?就那样吧。”丁臣元想起家里那位就头疼,这一趟出去两个多月,都说小别胜新婚,新婚什么样他没回忆起来,倒是耳朵快被揪掉了,十两黄金自己拿去打首饰不好吗?他又不懂长安时下·流行,自作主张买回来不又是一顿骂。   “咱们殿下什么事情办不成?小两口闹别扭,那是情趣。”青岚估摸丁臣元怕是再过十年也难开窍,也不想多费口舌,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丁臣元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吵架生气也算情·趣?那他和家里那位不是日日情·趣,淦!感情就是费脑子,不如练功强体。   书房里,被旁人视作已经开窍的李知憬翻箱倒柜,终于找到几本珍藏多年的兵法书籍,又选了几样物件儿摆设,命人收拾装箱,往谢府去。   他早打听好谢青黎今日在家,此番上门正是表现诚意的好机会。按理说,择太子妃无须太子先亲自前往征求意见同意,而是赐婚之后,礼部按照六礼商定执行。   他这么做,一来是早前答应了阿爷,亲议以表对谢家重视;二来,不知赵夜清那厮怎么说服了阿爷,竟应允其留在东宫左卫率府一年,为了坐镇安西都护府的赵武,他也得早早让谢青黎点头嫁女,以免赵夜清头脑发热。   听到管家气喘吁吁来报,谢青黎看向一旁正在教幼弟习武的谢杳杳,招呼道:“太子殿下来访,三娘,你同阿爷一起去迎。”   “儿今儿休沐,算不得东宫的人,哪里有未出阁的娘子去迎外男,儿不去!”谢杳杳现下别说看见,就是听见李知憬的名字都烦,好不容易躲一天清静。   谢青黎见她执拗,也不愿勉强,便独自一人前去,大步流星走到正厅,就见李知憬已经站在厅前,身后整整齐齐摆了不少箱匣。   行礼到一半被人拦住,年轻储君笑得春风含蓄,唤了他一声“谢伯伯”,谢青黎心下了然,这小子是来求娶三娘的。   说来奇怪,他家三娘明明打小就不喜欢太子,细数太子的缺点能说三天三夜,若不是四年前去了定西城,恐怕他得早早辞官,带着一家回祖宅安度晚年,以免哪日东宫记仇,仔细磋磨那小魔头。   五月谢杳杳要随李知憬南下时,谢青黎还在为谢杳杳研究退路,他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愿嫁,他也不能逼她,可对策才刚有眉目,谢杳杳提起李知憬的态度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俗话怎么说来着,我吃过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谢青黎一眼便瞧出他家三娘芳心暗许,这门亲事看来是要定下。   既然太子殿下亲自上门,他这老丈人的瘾还是要过过的。   李知憬不着急进入正题,先说那些精美的物件儿摆设送给谢夫人,闲时可把玩解闷,又说满腹经纶桃李天下的孟夫子作客东宫,正巧可做谢穆的启蒙老师。   最后李知憬才命人捧上来那几本兵法古卷,说是偶得孤本,特来向谢伯伯请教。   未来泰山的瘾什么滋味谢青黎不清楚,但未来女婿谋划周详,事事无可挑剔,他感受得淋漓尽致。   直至“翁婿”二人从正厅谈到书房,从日头正盛谈到日薄西山,谢杳杳来催时,正瞧见谢青黎满眼欢喜,不住夸奖李知憬,对用兵之法见解独到。   “三娘,你来得正好,明日你当值,今夜回东宫,顺道替阿爷送送殿下。”现下他看着二人怎么瞧怎么般配,整个大渊怕是找不到比李知憬更出色的郎君了,样貌、品行、家世、才学……样样出众,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后宫嫔妃佳丽,哪个帝王的后宫不是与前朝紧密相连,三娘这条婚姻之路虽宽敞但难免硌脚。   就算李知憬许诺大婚三年之内不娶妃纳妾,可三年后呢?三娘有孩子傍身就能保事事平顺?谢青黎头疼不敢再往下想。   “原来三娘在家啊,孤还是以为去平……”李知憬故意揶揄她,谢青黎刚正不阿向来最不喜流连平康坊温柔乡之人,他刚提了个“平”字,谢杳杳的眼刀子就甩了过来,他笑道:“孤以为去平善寺上香了。”   二人,一个眉眼含情,一个恼视媚行。   谢青黎心中感叹,他头疼有用吗?只希望李知憬如承诺的那样,不负三娘,不负谢家。   *   马上就要宵禁了,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巡逻的武侯远远瞧见东宫的车辇,都已避开。   车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有规律的咕噜声,混着马蹄踏踏,竟不觉得聒噪,反而有几分好听,李知憬挑开车窗帘子,朝一旁板着脸端坐马上的谢杳杳说:“谢率,孤有话要问你,上车来说。” 第37章第三十七章   也不知是突如其来的亲吻带了法术,还是李知憬的动作太过温柔,谢杳杳大脑一片空白,随后她想应该要推开的吧,可既然都亲上了,现在推开和等下推开有什么不同?   她正犹豫,行进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青岚在外头说:“殿下,咱们到了。”   李知憬慢条斯理坐起身,支撑着谢杳杳脖颈的手掌抚至脸颊,甚至贴心地用大拇指擦拭她唇珠上的水光。   “三娘若是意犹未尽,今夜可到孤书房继续详谈。”   谢杳杳推开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也顾不得君臣之仪,自己先往宫中去,大步流星到了宫门前,一抬头却看见赵夜清目光晦暗紧紧盯着她。   赵夜清留在东宫是要接她左卫率之职,皇帝对江南道一行赵夜清的表现十分满意,待婚事公布,谢杳杳便得入宫学习礼仪等,武职不能兼顾,算是在左卫率这个位置上致仕了。   “见过谢率。”赵夜清强迫自己忽略她面上的殷殷春意,他不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两个人一定在车里做过什么才会如此,可江南道是迫不得已,现下已在长安,未免出格。   谢杳杳朝他点头示意,一溜烟没了踪影,李知憬行至此处,赵夜清行礼之后,言语生硬:“殿下,三娘不是供人取乐的玩物。”   “玩物”这个词李知憬十分不悦,虽然尚未成婚,可他们注定是要做夫妻的,轮得到旁人置喙?   “赵将军抓紧熟悉左卫率府之事,过不了多久三娘就要进宫,受皇后娘娘教导了。”李知憬明明一脚已经跨入大门,又收了回来,补充道:“今日孤已经同谢大将军商议过婚事,大将军很是满意,我们相谈甚欢。”   “夜清,别为不属于自己的人或事忧心。”   李知憬回到自己殿中,心底生出些烦躁之意,他早已经瞧出来谢杳杳对赵夜清无意,便无从谈世人口中幼稚可笑的吃醋,他烦的是自己未能控制好情绪,既然不介意,为何要与赵夜清说那许多?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怪较真的。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李知憬从案上择了两本书,让青岚给赵夜清送去,只说让对方仔细参详其中玄妙,也不多做解释。   那就都别睡了吧。   *   江南道的惊天巨案忙得人焦头烂额,李知憬的左手掌就没消肿过,从皇帝书房出来,只要左手藏在袖中,谢杳杳就知道定是又挨打了。   上了车辇,不用她开口,他便直直把手伸到她面前上药,然后欣赏她眼角眉梢露出的心疼之意。   “今儿又是因为什么事儿?”谢杳杳已经成了熟练工,上药揉捏一气呵成。   “此案牵连甚广,换掉整个江南道的官员不切实际,阿爷的意思是杀鸡儆猴。”李知憬深吸一口气,委屈道:“疼……轻点儿。”   他早知道谢杳杳吃软不吃硬,自己若示弱些,她便温柔些,以前他不屑于此道,他是君,她是臣,怎有君弱臣强之理,必须一较高下,可如今却不这么想了,装装样子就能得到甜头,何乐而不为?况且只有他二人知道,也不算失了储君颜面。   谢杳杳的动作果然轻柔了许多,轻轻朝他掌心吹了几口气,叹道:“殿下这位置确实不易。”   “‘猛虎在山,百兽莫敢侵,忠臣处国,天下无异心’,知人善用,才能最大程度减少奸佞之徒……”李知憬心中并不好受,原江南道御史顾凡虽保得性命,又协助大理寺搜集到毁坏堤坝的罪证,可也明里暗里得罪了太多人。   江南道顾凡再去不得,其余九道又忌惮他行事强硬,只能留在京中,回到工部,以待日后再展抱负。   “对了,明日七月初七,阿娘和四妹妹邀你同去骊山行宫乞巧。”不想二人私下说话太过沉重,李知憬换了话题:“赐婚旨意也会在这两日送到贵府。”   谢杳杳心情复杂,淡淡应了一声。   “我明日公务在身,不便前往,后日你随四妹妹一道回来。”李知憬想她自由惯了,太子妃的身份犹如枷锁,她生出些抗拒之意在所难免,趁着锁链未铸,好好玩耍也是应该的。   七月初七一早,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往城外骊山去。   骊山多温泉,又山青水美,故自大渊开国皇帝起便着手兴建行宫,历经几代帝王,孜孜不倦务求尽善尽美,如今已是殿宇宏伟、玉宇琼楼,亭台轩敞、池广树茂,入了夜,璀璨灯火从山脚蔓延至山顶,犹如星辰散落,好似人间仙境。   谢杳杳与李永怡同乘一车,二人略施粉黛,倚在榻上补觉,乞巧都是夜里进行,这么早打扮都是浪费时间,不如养足精神,先睡再说。   哪怕垫子铺得再厚实,车夫再有经验,又是良驹在前,出了城也难免颠簸,李永怡睡不着了,起身去瞧谢杳杳,丝毫不受影响,睡得正香。   想起谢杳杳曾经连脚心被石子搁到都要哭鼻子,褥子不合适就无法入梦,她不由感慨:“你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吧。”   李永怡以为自己声音小,对方听不见,未料谢杳杳翻了个身面向她,眼皮未抬,音色慵懒:“只是习惯了。”   行军打仗时条件可比现下艰苦,江南道赶路,她与李知憬要换着驾车赶路,能躺下就不错了,还在乎颠簸?她也都习惯了。   “我听阿娘说,马上就要给你和三哥赐婚了,待我出降之后,你要入凤栖宫学规矩。”既然醒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天解闷,李永怡多少有些遗憾,要是她大婚前谢杳杳住进凤栖宫就好了:“可惜了,要是日子早些,咱俩还能作伴。”   “娘娘有没有告诉你,是尚仪局哪位姑姑教习?”谢杳杳由衷希望是皇后身边的徐姑姑,彼此熟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第38章第三十八章   年轻娘子模样温婉,音如黄鹂,但瞧着面生,见二人面露疑惑,她微微一笑,躬身行礼:“妾是礼部曹员外郎的孙女,曹慕姗。”   曹员外郎是个古板的老学究,正因如此虽资历摆在那里,可仕途再难进一步,所幸他自己也不在意,这方面倒是豁达,曹慕姗大抵是传承了这份想得开,落落大方并不觉尴尬。   可李知憬敛笑垂目,淡淡嗯了一声,侧过身去,不说话也不接盛着葡萄的琉璃盏,曹慕姗就算再豁达,脸上渐渐也有些挂不住了。   谢杳杳见不得此景,从曹慕姗手中接过,笑着说:“多谢曹娘子。”   曹慕姗两颊微红,却是知情识趣,未多做纠缠,又行礼告退。   她回到自己座位上,旁边看戏的娘子们凑过来打趣,笑她不自量力,没了成之瑶,太子良娣的位置也落不到她头上,不如让家中长辈努努力,兴许太子可许她个昭训、奉仪什么的,虽是末等的妾室,说不定熬一熬也能出头。   曹慕姗不解释也不反驳,继续剥葡萄,突然周遭的娘子们都噤了声,她抬头去望,是谢杳杳身边的不苦。   不苦放下一碟切好的西瓜:“谢率说曹娘子的葡萄酸甜可口,这碟西瓜是冰鉴里镇过的,赠给娘子解暑气。”   曹慕姗起身朝谢杳杳望去,四目相对,谢杳杳朝她点头示意,她回以感激笑意。   “你真不吃?”谢杳杳把琉璃盏往李知憬跟前推近了些:“你不会是怕有毒吧?”曹慕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大庭广众之下给太子下毒,况且一应瓜果都有宫中专人料理侍候,端上来之后还要再一一检验。   她捡起一粒丢入口中,边嚼边望他:“放心了吧。”   李知憬想说自己有洁癖,就算曹慕姗每一颗都留了尾部一点未摘,供他们捏着吃,但他就是打从心底抗拒。回想他们在江南道吃路边摊也津津有味,这“洁癖”就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大概他的洁癖是选择性的吧,比如别人手碰过的不吃。   显然谢杳杳误会了,以为他狗脾气上来,要亲眼监督,她放下琉璃盏,捏起自己案前一粒葡萄剥开后放入嘴中,叹了句真甜,又剥下一颗,递给李知憬。   李知憬心中懊恼,他突然觉得适才那条解释也不做数,她剥的葡萄看着汁水丰富模样诱人,遂轻启双唇,示意她喂自己,见她呆愣不动,先解释:“孤还未净手,多有不便,劳烦三娘。”说完还不忘晃晃自己包扎的左手。   谢杳杳叹了口气,环视一圈,总觉得众人瞧着这处,犹豫再三,架不住李知憬眼巴巴望着葡萄的眼神,心一横,迅速塞进他嘴里,随后坐下,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心脏加速跳动,脸上火烧火燎的,谢杳杳故作镇定端了盏冰酪吃,李知憬唇角上扬,弯腰的一瞬在她耳边轻声道:“是甜。”   最初的慌乱一过去,谢杳杳渐渐察觉出点儿不对劲儿来,就算快马加鞭从皇城赶到骊山行宫也得一个多时辰,李知憬纱布上的血迹颜色怎还是鲜红?哪怕是后来又浸出来,这么久了也该有深有浅,除非……   心中有了猜测,谢杳杳向皇后请示,太子殿下手伤严重,她带着止血化瘀的良药,想同去换药。皇后心疼李知憬,加上乐见二人独处,欣然同意。   见山楼。   青岚和不苦留在外头,谢杳杳跟着李知憬进了屋子,她一把抓起李知憬的左手,作势要去拆纱布,李知憬原想解释,可见她不声不吭直接上手,有损储君颜面,也想试试他和她之间的功夫差距,便迅速挣脱,反手去擒她。   谢杳杳冷笑,哪怕她穿着广袖长裙他也是不自量力,飞起一脚朝他腰部袭去,李知憬身形一晃,堪堪躲过。   屋内踢里哐啷,不苦和青岚看着天上一轮皎月,谁都不动,青岚甚至从怀中摸出一包瓜子,邀请不苦一起嗑,大抵习惯就是这么自然。   半晌后,李知憬被谢杳杳死死摁在榻上,长腿剪刀一般箍住他的上身,稍一动弹,胳膊就跟散架般疼痛。 第39章第三十九章   李永怡不过是换了身衣裳的工夫,谢杳杳就已经随李知憬离开,她噘着嘴坐在皇后身边,说是没了意思,不如和三哥一起回宫,明日也能凑凑热闹。   皇后笑她马上就要为人妇,却还是小孩心性,又指案上一巴掌大的匣子,是郑怀松拖李知憬送到行宫,给李永怡的节礼。   收了心上人的礼物自然一扫阴霾,李永怡喜滋滋打开匣子,里头装了只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惟妙惟肖,惹人怜爱,欢喜得紧。   徐姑姑说女子成婚前难免会担心害怕,特地开解过她几回。事实上,此举多余,其实李永怡一点都不怕,对婚后生活反而有些期待,公主府内属她最大,不必在阿爷阿娘眼皮子底下事事受约束,驸马郑怀松又体贴温柔,她怎么会不想嫁呢?巴不得早早成婚才是。   三娘和三哥瞧着蜜里调油,往后日子应该顺畅,她嘛,皇室贵主,郑怀松只能有她一个,连妾室都不能纳,都是虚职不用忙于政务,相较之下,还是她更滋润些。   多年后,李永怡每每回忆起这一幕,笑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左叹一句少女单纯,右斥一声贼人奸诈,所谓“盈满则亏”,她那时怎么就不懂呢。   七月初八,碧空万里,蝉声阵阵中兴宁坊辅国大将军府早早就开了门,婢女小厮忙里忙外打扫拾掇,尤其是相看礼的前院,择了棵枝叶茂盛的梧桐树,好为新人遮阳。   同样起了个大早的还有谢杳杳,她顶着一对儿黑眼圈老老实实坐在镜子前,任由谢夫人派来的几个婢女拾掇脸面,她昨夜又失眠了,原想着大婚至少也得筹备一年,心理建设可以慢慢做,现在倒好,逼上梁山。   皇帝特许太子今日不必朝参,与礼部尚书、司天台博士、尚仪尚服两局等数人一道前往谢府行纳采之礼。   余顺抱着用红布缠裹的大雁,笑眯眯地跟在身穿冕服的李知憬身后,感慨万千,激动得几乎落泪,吴贵妃临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照顾好三郎,从襁褓婴儿到弱冠君子,娶妻便要生子,开枝散叶……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一半。   谢青黎与礼部尚书你一句我一句按照流程礼仪对答,直至有人高声唱一句“敢纳采”,余顺小跑上前,将大雁恭恭敬敬交到谢青黎手中,谢青黎则将准备好的写有谢杳杳生辰八字的庚帖交给礼部尚书。   六礼前三,对于这场婚事来说不过走了流程,纳采一过,便是“问名”和“纳吉”,问名自不必说,而合八字命理,司天台早做过了,这一早上六礼就走完了一半。   大渊不提倡盲婚哑嫁,既然是未来相伴一生的夫妇,纳采时便要正式见上一面,前院梧桐树下摆放了两张面对面的坐塌,中间相距半丈,先用一面屏风隔开,待新人坐下后,屏风挪开,新人相看,可说上一刻钟的话,作为初步了解。   画着栩栩如生夏日荷花屏风撤下,四五个时辰前才分开的二人四目相对,李知憬瞧见脂粉也未遮住她眼下的青色,原本好好拿在手里的一朵簪花,被揉得不成样子。   “你紧张什么?”他打趣道,谢杳杳这副模样甚是可爱,明明身材高挑,瑞凤眼下一点泪痣,平添几分妩媚,又神箭飞刀百发百中,是朵色中带刀的暗夜蔷薇,可落在他眼中,却像是只没睡够的炸毛波斯猫,令人忍不住逗弄。   谢杳杳抬起手中团扇遮着脸,打了个哈欠,眸中有泪,恹恹道:“我听含月说,张尚仪要做我的教习姑姑,我刚瞥见她看我的表情……”   不由眉头紧锁,轻声又道:“张尚仪眉间写着个大大的‘川’字,比我还明显,哎……日子难过了。”   别的贵女郡主,自小学习大家闺秀的礼仪行止,数十年如一日训练出的优雅得体,好比永宁侯世子妃骆斐,一颦一笑皆是得宜,而她六岁起就舞刀弄剑,讲究大开大合,根本不是一个路数。   十月二十四大婚前培养出一个勉强过关的太子妃,简直是速成,此事张尚仪能办成,那她的人生里大概就不会有不成的事。   “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肯学,应付大婚当日不难,张尚仪年纪大了,你也别太为难老人家。”李知憬本想请皇后和徐姑姑帮谢杳杳偶尔偷懒放松一下,可思及她日后打理东宫,在皇室宗亲及官眷中往来,受罪的还是她自己,长痛不如短痛。   纳采队伍中有个曾同太子下过江南道的官员看出些不对劲儿来,跟身边的人窃窃私语:“某见谢率常是男装,英姿飒爽,气度非凡,今日有幸得见本色,瞧着有几分面熟。”   “此话怎讲?”这等秘辛旁人恨不得竖起耳朵听个仔细。   “殿下曾纳过一名唤妩儿的侍妾,某瞧着,那侍妾的眉眼与谢率有几分相似。” 第40章第四十章   谢杳杳将人都支了出去,留下已包扎好伤口的赵夜清,原本高大魁梧的郎君,萎靡不振,眼中布满血丝,胡子拉碴,半点不见昔日英姿。   “你若是真想留在长安搏一番事业,昨日之事不能再有。”谢杳杳语重心长。   赵夜清垂着的脑袋终于抬了起来,声音有几分嘶哑:“我为何留在长安,你不知道?”为了家族事业,他不敢再想着与她厮守终身,可在江南道他无意间得知给顾凡父子那两粒假死之药,本是留给她的,那已凉透的心复又澎湃。   他激动得一夜未眠,只要她没了谢家三娘的身份,天涯海角他也追随,日久见人心,她总会懂得。   “我的回答和从前一样,不会改变,若你不是一心为了东宫为了殿下,早早请辞回定西吧。”   许是谢杳杳的话太过冷淡,赵夜清忽然起身,朝她疾走几步,一字一句道:“你我二人的感情,当真这么容易放下?”   李知憬示意左卫率府门前侍卫不必声张,自以为贴心的丁臣元小跑两步,音量压得极低:“谢率在里头训斥赵将军呢,今儿早已经在大家面前下了他的脸面,现下不好再打巴掌,以免赵将军日后难以服众。”   “三娘行事就是稳重,看来安西都护府四年,长得都是硬本事……”丁臣元面露崇拜之意,丝毫没注意到李知憬和青岚看他的目光,参杂着怜悯、遗憾……多少还有点儿看傻子的意味。   “你们都留在此处,孤进去瞧瞧。”李知憬轻功本就好,挺直脊背走入大门,待外头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才蹑手蹑脚往屋子靠。   谢杳杳的耳力他是见识过的,不可掉以轻心,故蝉鸣声最大的时候,他才轻点向前,待到了窗沿下,已经出了一身汗。   屋内二人说话声音不大,勉强可以听清,可听着听着却不对劲儿了,什么叫“二人的感情”?什么又叫“放下了”?   不是四年的同袍之谊?现在放下,是因为曾经拿起过?无数问题在李知憬脑海中闪过,心中某些曾经怀疑却嗤之以鼻的念头翻涌而出。   是了,赵夜清家中有侍妾,还曾暗示她不愿与旁人分享枕边人,他为何知道得这么清楚?不是因为他爱慕于她,而是……而是两个人彼此倾心,却因妾室问题产生分歧。   那四年里,二人也是朝夕相处,或许还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赵夜清伤了她的心,她才心灰意冷以至于愿意做姑子常伴青灯……往事桩桩件件都串了起来。   里头有凳子倒地之声,难不成要上演旧情复燃的一幕?当他死了吗?   李知憬觉得胸口燥闷,酸涩与愤怒交缠上升,烈日炎炎下他堂堂储君躲在外头听未婚妻墙角成何体统,真是昏了头!   他起身大步流星,迈入屋内,冷笑道:“想不到谢率与赵将军交接公务竟能……”看见屋内场景后,后半句话硬生生收了回去。   赵夜清四仰八叉倒在地上,而谢杳杳狠狠踩在他肩头,手上拿着一柄大刀,在其肩头比划,似在寻找砍人的角度,面目狰狞语气狠厉:“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与此同时三人目光交汇,一时气氛凝结,只剩蝉鸣之声,刺耳得紧。   “三娘,有话好好说,快把刀放下。”捉。奸的念头已经烟消云散,赵夜清披头散发的模样比他当年还要狼狈许多,李知憬怒气散了一大半,甚至同情起他来。   谢杳杳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把刀放回戟架上,“殿下怎么来了?”   李知憬虚扶起地上的赵夜清,故作淡然道:“我听丁副率说今日三娘同夜清交接公务,夜清初到东宫,孤担心他生疏,也过来瞧瞧,指点一二。”   “殿下来了多久?”谢杳杳怀疑自己近来是耳力退步还是心神松懈,人都到了门前才发觉。   “孤刚到,三娘,夜清是你曾经的同僚,也是东宫日后的左膀右臂,你我夫妇一体,不可过于苛待。”说完还意味深长地朝赵夜清瞥了一眼。   三人各怀心事,草草交代了公事,约定明日再议,于是赵夜清黑着张脸先走一步,李知憬添了两盏茶,其中一盏推到谢杳杳面前。   “你对赵夜清倒是很上心。”   “定西城四年赵大都督对我颇有照拂,赵将军又是他最看重的长子,多提点些,以免赵将军在京中给他惹乱子。”谢杳杳面色如常,端起茶一饮而尽。   “赵夜清一表人才,在军中一定有不少人喜欢吧。”李知憬不接她的话,自顾问出。   谢杳杳狐疑,眉头微皱:“殿下,军中几乎都是男子,您说的是喜欢,是哪种喜欢?莫不是断袖之情?那倒没有,赵将军家中已有女眷,没有那方面嗜好。”   他一口茶差点儿呛住,咳了半晌方才继续问:“那你呢?没有少女怀春之意?”他担心今日若是不问,往后变成心里的一根刺。   谢杳杳望他的表情认真严肃,目光也真诚,坦白回答:“许是有过。”   李知憬那点儿拐弯抹角的心思没了,心里有点复杂,所谓求仁得仁,他想知道答案,可也不希望答案太过实事求是,能合他心意才好。   “可听闻他府中已有妾室,那情愫便也无影无踪。” 第41章第四十一章   谢杳杳一转头,头顶的书册失去平衡斜斜掉了下来,她看都未看,利落出手稳稳接住,撂在一旁案几上,莞尔一笑,朝李知憬行了盈盈一礼,语调温婉如水不似从前:“妾见过太子殿下。”   别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大家闺秀的风范已有八成,李知憬不由嘴角上扬,踱步至她跟前:“三娘有礼。”   “殿下,请坐下说话。”谢杳杳脸上笑容得体,还贴心地为他添了一盏热茶,他撩开袍子坐下,谢杳杳坐在他对面,维持标准的眉眼弧度,看得久了,他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   “你是谁?”莫不是被什么鬼怪夺舍了吧,隔着案几他伸出手去掐她的脸,可刚伸到脸颊旁,就被她一巴掌扇开,幸好,里头瓤子没换。   恢复如常的谢杳杳端起白瓷茶盏,连饮三杯,随后伸直双腿,揉捏胳膊,“怎么样?我十日来就学这个。”   李知憬唇角含笑,手一抬,青岚提着食盒快步上前摆在案几上,李知憬打开盖子推到她跟前:“知道你辛苦,特地让东宫的厨房做的。”   眼下刚入秋,还不是吃河蟹的季节,海蟹虽肥美可运到长安不易,李知憬破费了一番功夫才保得几只活的,昨儿半夜一到,就让厨子开始准备,做了这一碟金银夹花平截。   闻见鲜味儿,谢杳杳疲倦一扫而空,她也不客气,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热度正好,咸香四溢,面又揉的劲道,符合她的胃口,一会儿工夫,一碟糕点便吃得干干净净,李知憬又打开食盒第二层,里头是腌的糖渍山楂和一壶菊花茶,解腻消食。   “殿下,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办?”所谓无功不受禄,她跟在李知憬身边小半年,几乎从未见他做过多余的事情。   闻言,李知憬眉毛一挑,没好气道:“孤就不能是好心?”   “殿下放心,我保证会听张尚仪的话,不会为难她,更不会丢东宫的颜面。”谢杳杳下巴一抬,还有点江湖儿女的张扬劲儿,两指捡起一粒山楂丢至空中,朱唇轻启,山楂正正落入口中。   明明一身宫装端庄清丽,与她的随性洒脱十分违和,但李知憬就是能品出些不一样的滋味来,他事事力求完美,稳重谨慎,心底里压抑的疯狂恣意偶尔会冒个泡,曾经他认为太子妃这个位置必须是个貌美温婉的大家闺秀,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话懂事,不愚蠢也不过分聪明。   骆斐便是最符合这个标准的女子,李知憬曾属意于她,谈不上男女情爱,只是合适,如果不是骆斐非要追根究底问个明白,大抵今日也不会有谢杳杳什么事儿了。   想不到才貌双全的骆斐在乎的是一个“情”字,李知憬嗤之以鼻,他不屑于在此事上撒谎,否则以后麻烦无数,定要更多的谎话来哄,他没那个闲情逸致,二人一拍两散。   面前的女子,除了貌美,与他的标准背道而驰,可他只要一想到太子妃殿里住的是她,竟觉得日子还挺有趣。   “好吃吗?”李知憬胳膊撑在案几上,支着脸,神色慵懒,像个富贵人家的闲散郎君。   谢杳杳点点头,又捻起一粒递给他:“酸酸甜甜,殿下尝尝。”   李知憬握着她的手腕一拽,谢杳杳冷不丁被他扯到近前,李知憬半阖眼倾身吻下,在她唇上舔了舔。   “嗯,是不错。”   谢杳杳自始至终睁大双眼,红霞爬上脸颊耳尖,她……她这是又被调戏了?   隔着案几,她伸手抓住李知憬的衣领,想说狠话,又说不出口,倒是李知憬悠哉悠哉地抬手擦了她嘴角的水渍:“三娘,君子动口不动手,打架的话还是用口好一些。”   谢杳杳心中的弦又断了,她跃上案几,飞起一脚朝李知憬肩侧袭去,李知憬抱着她的腰借力俯身躲过,又被谢杳杳从身后扑上来,摁在坐塌上,她的牙齿刚挨到李知憬的脖子,就听见张尚仪的怒吼之声。   “光天化日,成何体统!”   院中种了十来棵蓝花楹,椭圆形叶子犹如羽毛,蓝紫色的花萼约有一尺长,叶茂花更盛,甚是浪漫。   谢杳杳和李知憬跪下树下,听张尚仪的紧箍咒。   太子行止本不归尚仪局管,可事情发生在她管辖地,张尚仪命人报了皇后,就算僭越也要提醒提醒太子夫妇。   “……人无礼不立,事无礼不成,太子殿下,未来太子妃殿下,下官所言可清楚?”滔滔不绝半个时辰,张尚仪终于收了神通。   二人连连点头表示受教,以后绝不再犯,起身时还不忘互相扔了眼刀子,以示秋后算账。   张尚仪送李知憬离开后殿时,提醒他:“二位日后便是夫妻,相处的日子长着。”无须几日不见就使手段进来探望。   见殿外皇后和徐姑姑也强忍着笑意,李知憬终于红了脸,朝皇后行了礼匆匆离开。   * 第42章第四十二章   大渊律例,公主出降,新婚夜在宫中,第二日辞别帝后才正式迁往公主府,以示皇家威严,让驸马家知晓当以贵主为尊。   郑怀松是家中幼子,上头有哥哥姐姐撑着,家族声誉前程无须他去挣,能尚公主,已是天大的机遇,鸿胪寺郑少卿对这件婚事甚是满意,唯郑夫人不满,初始闹了几日,拗不过夫君和儿子,只得作罢。   大婚当日,郑怀松收拾停当,左拥右簇准备乘车前往皇宫,余光瞧见阿娘躲在门外抹泪,心下一软,示意侍候的人都先退下,他与阿娘说上两句。   郑夫人眼睛红肿,颤巍巍的手将幼子袖口的褶皱抚平一遍又一遍,“你打小身子骨就弱,好容易在青城山养得壮实些,还没陪阿娘几日,就做了驸马。”郑夫人说到伤心处,一串泪珠子又往下掉。   “含月公主是陛下和娘娘膝下唯一的嫡出公主,自然养得骄纵些,和谢家三娘闯过不少祸事……阿娘只想你过得舒心,娶个能好好服侍你的妻子,可……”   郑怀松打断郑夫人接下来的话,“服侍的活计有婢女太监们做,何必劳烦公主,再说,阿娘嫁给阿爷这些年,怕是连厨房的门都不知道在哪儿。”   一番话惹得郑夫人哭笑不得,知他是宽慰自己,无奈道:“谁让你自己喜欢呢,以后若是过得不快,回来同阿娘说。”   “旁人都是夫妻吵架,妇人回娘家告状,阿娘倒好,也给儿子做靠山了。”郑怀松轻轻拍了拍郑夫人的手背,“阿娘宽心,时候不早了,儿该进宫了。”   他费尽心思得了这亲事,纵然李永怡脾气大些又如何,只要哄得她乖乖听话,他所谋之事不愁不成。   嫡出公主的婚礼热闹非常,象征性地闹了洞房之后,屋内便只有新婚夫妇,一对儿雕刻龙凤呈祥的红烛立在床榻两侧,今夜的烛光映在人脸上格外温柔缱绻。   兴许因为头一次她喝醉了记不大清楚,李永怡现下紧张,垂目绞着袖子也不开口。   “含月,早些安置了吧。”郑怀松深情款款,站在她身前,一件件脱去衣袍,随后俯身在她耳边道:“臣侍候殿下可好?”   郑怀松似乎十分在意她的感受,晕晕乎乎的李永怡虽身子不适,但心里甜蜜,当一切归于平静她累得眼睛都睁不开,枕在驸马臂弯昏昏欲睡。   “含月,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嗯……记得,平康坊……”   郑怀松定定凝视着怀中娇软的娘子,抬手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轻声道:“那不是第一次见面。”   李永怡打了个哈欠,咕哝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他倾身在她额前一吻,那时她不过七八岁,牵着匹小马驹,走得趾高气昂,如天上遥不可及的星辰。   如今这颗星终于要陨落,他可太喜欢了。   *   一晃又是半月,因要行纳征和请期之礼,谢杳杳终于回到久违的谢府,下车入府,宫中的人前脚一走,谢杳杳后脚就张开双臂跳了一尺高,兴奋道:“自由啦!”   谢穆也学着长姐跳了起来,惹得谢青黎和谢夫人乐不可支。   一家四口难得坐下一起吃顿饭,午膳极为丰盛,几乎都是谢杳杳爱吃的菜肴,用完饭,谢青黎叫谢杳杳去书房说话。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谢夫人不满,如今脱去官服,谢杳杳是未来太子妃,不是他辅国大将军的部下,女儿在宫里整日受约束,回到家还得听训。   谢青黎无奈,只得唤乳娘来带谢穆回去睡午觉,他们坐在厅里喝茶闲话家常。   谢杳杳捡母亲爱听的话说,张尚仪教得用心,皇后娘娘待她也好,整日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快活着呢。   “可不许骗阿娘,阿娘瞧着你又瘦了。”谢夫人捏着帕子拭泪。   “那是为了穿太子妃婚服好看。”谢杳杳起身搂住谢夫人,语气跟哄小孩子似的,“您想想,大婚那日你女儿就是全场最受瞩目的人,不得艳惊四座?好让全长安,不,全大渊都知道我阿娘何等风姿,才能诞下如此貌美的女儿。”   谢杳杳端起太子妃的仪态步伐,端庄矜贵,一字一句道:“感谢本宫的阿娘,给予本宫不俗之貌。”   谢夫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舒畅了不少,谢杳杳连哄带劝送她回去休息,这才往谢青黎书房去。   “司天台的大博士死了。”   谢青黎将书案上的密信推到谢杳杳面前,她在宫里听说了此事,说是夜里病起得急,待郎中赶到时,已经咽气了。   密信上却是另一番原因,大博士上个月新纳了一房妾室,正所谓牡丹花下死,那妾室见主君死在自己身上,吓破了胆疯疯癫癫,被主母投了井,对外说是伤心过度自戕了。   大博士年约五旬,那妾室不过十六,传出去未免不好听,只得胡诌个急病,以保颜面。   “阿爷是觉得此事蹊跷?” 第43章第四十三章   秋老虎白日里凶猛些,可一入夜就提不起精神,风吹在身上还有几分凉意,谢杳杳院中只留了不苦,其余人脚不沾地忙了两日,不但得了主君喜银,姑娘又赏了席面,酒是好酒,不过贪饮几杯,眼下睡得正酣,怕是打雷都难醒。   李知憬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两刻,瞧见小厨房里谢杳杳正热火朝天倒腾吃食,乳白色半透明的糯米上锅蒸成糕状,中间用特制的小勺挖个凹槽,有的填上去核的红枣、有的装满红豆沙、蜜糖腌制过的藕、切成丁的梨、山楂……品种繁多,添柴大火继续上锅蒸,小厨房里连空气都被食物香气染的甜滋滋的。   “正巧,我也有些饿了。”李知憬目光温柔,望向坐在灶台前小脸被火光烤得红扑扑的谢杳杳,恍如回到了江南道里不可多得的闲暇时光,他是小茶贩吴笙,而她是他的夫人窈娘。   “我瞧着水晶龙凤糕单调,想试试新花样,快尝尝。”谢杳杳抬眼,李知憬双手抱臂斜倚在门框上,虽难掩疲累,但桃花眼里含笑,慵懒放松。   摆上桌的碟子中,每样糯米糕都放一个,谢杳杳递了双筷子给李知憬,不忘叮嘱他糯米不易消化,晚上别吃太多。   只吃甜食太腻,李知憬又摆了茶具,煮茶佐之,深更半夜,二人吃得不亦乐乎,半个时辰后才想起是来商量正事的。   李知憬将册子和密信一并推到谢杳杳跟前儿,“时间仓促,不能调查得更详细些,也无碍,就算定下来了,若后面有个万一,有的是法子作废。”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对方被皇家定下,又退了回去,以后嫁人怕是难了。   良娣一事,谢杳杳在凤栖殿已听皇后提起过,言语间半是宽慰她三年足以笼络太子的心,半是要她心胸宽广,好让子嗣兴旺。   “殿下自己拿主意就好。”谢杳杳略翻了翻又推了回去,这件事她就算做了再多心理建设,还是觉得膈应,她可以大度,但没有大度到为夫君选妾。   她不奢望与李知憬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清楚两个人不能与早前约定的一般相敬如宾各过各的,她只能约束好自己的心,无爱无惧,说不定三年过去,如今这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过去了,君是君,臣是臣,或许另有出路吧。   李知憬皱眉,说好的坦诚信任呢?耐心解释道:“若咱们不定下人选,明日圣人便会钦点,由不得你我。”   “礼部曹员外郎的孙女,曹慕姗你可记得?就是乞巧那日给你剥葡萄那个。”李知憬翻开册子指着一个画像问她。   谢杳杳点点头,曹慕姗模样温婉乖巧,声音也好听,原来他早就留意到了,怎么那晚不接人家娘子的水晶盏,他装的是哪门子清冷,“嗯,记得,殿下既然属意她,就定下吧。”   “曹娘子今年刚及笄,三年后才能嫁入东宫,白白蹉跎了好年华,不如同我……”谢杳杳话未说完,额头挨了一记重重的弹指,疼得她龇牙咧嘴,抬眼瞪过去,瞧见李知憬比她还火大些。   “曹慕姗的母亲虽是正妻,但不得夫君喜爱,要不是曹员外郎压着,怕是宠妾灭妻之事都做得出,她的几位兄长都是庶出,一母同胞的弟弟不过两岁,日子并不好过,得了良娣这个位置,一是她所求只为母亲幼弟安稳,二是……”   李知憬压低声音,往谢杳杳跟前凑近了些,在她耳边道:“二是她爱慕之人是位教书先生。”   谢杳杳目瞪口呆,转过脸看他,似乎想找出点其他情绪,听说过头上带点绿,没听说过自己给自己找点绿。   “咱们顺水推舟,各取所需,三年后给她找个路子,送她与心上人离开长安,再多照拂她阿娘幼弟,两全其美。”李知憬见她模样可爱,嘴角上扬,忍不住想亲上去,可还没挨上,被谢杳杳一巴掌推在胸膛,又坐了回去。   “还有一位呢?”   “吏部徐侍郎家的姑娘,孤有不少他受贿卖官的证据。”这是李知憬暗查外祖吴家事情的意外收获,只待收网了,罪臣之女怎可入储君后宫,不管许了什么位份,都不会作数。   谢杳杳未料他算得如此清楚,眉头紧锁,疑惑道:“殿下准备怎么料理我?”   闻言,李知憬先是一愣,然后噗嗤笑出声来,故作一本正经道:“你我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知道孤太多秘密,自然是……”他在脖子上比划一下。   “自然是生同衾死同穴才放心呐。”   “殿下既然已有打算,还同我说作甚?”谢杳杳脸颊微红。   “此事仓促,孤本不想定下,可圣人不肯,朝中大臣不肯,只能这样了,明日朝参便要下旨,与其你从旁人口中得知,不如孤同你分析清楚,免生误会。”   “毕竟大婚前,我们难得见一次,别生分了。”说着说着,李知憬又往她面前凑,目光一直落在她红润的唇珠上。   这次谢杳杳没有推开他,恍惚中她闭上眼叮嘱自己,下次蒸糯米糕时蜜糖要少放些,太甜了对牙齿不好。   *   十月十四立冬,天刚蒙蒙亮,坊间早点铺子的热气蒸腾得正热闹时,凤栖宫外谢杳杳精神抖擞地坐上了回家的车辇。   张尚仪再三与她强调,不要爬高上低舞枪弄剑,也不要吃太多甜食饮酒无度……直至谢杳杳以人格担保,表示大婚前绝不惹出乱子。   数日与世隔绝的苦训,如今大家闺秀的仪姿她已掌握八成八,短时间糊弄人问题不大,可以回去安心等待太子迎亲了。 第44章第四十四章   明明已经看过《秘戏图》《阴阳大乐赋》等“名作”,李知憬自认做好了详实可靠的准备,可终究是纸上谈兵,他眼下也不怎么好受,脖子上都布满了汗珠,但碍于面子,万事务求尽善尽美的他毫不犹豫拒绝了谢杳杳交换位置的建议。   又过了几息,谢杳杳忍无可忍,强行掉了个个儿,李知憬本想再挣扎,可觉得换个角度景色不错,干脆躺平了。   结束后,谢杳杳趴在他肩上,汗流浃背,嘟囔道:“这档子事有什么乐趣可言?我以为学规矩就够辛苦的了,没想到还有更辛苦的。”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幸好太子和太子妃只有初一、十五才有这事儿……”她越说声音越小,呼吸渐渐平稳,睡着了。   李知憬动作轻柔挪她到枕头上,下床穿了里衣,轻声叫婢女送水进来,先帮谢杳杳擦拭干净,自己才去浴室洗个澡。   他躺下时,见谢杳杳眉头微皱,似还有恼意,于是拨开她额前碎发,凑上去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可我是李知憬,你是谢杳杳。”太子和太子妃的规矩不作数也罢。   翌日一早,负责东宫仪典的女官立在门外轻声提醒,该进宫向帝后问安了。   谢杳杳是被不苦从床上拖起来的,谢夫人不放心,派了身边得力婢女桃枝作为陪嫁女使,一些事情上不苦也得听她的,比如叫太子妃起床。   人虽然坐在凳子上,可一双眼闭得严实,一屋子人忙里忙外,见打扮得差不多了,桃枝俯身在谢杳杳耳边提醒:“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在前头等着了,到时辰了。”   谢杳杳叹了口气,睁开眼,给自己加油鼓劲儿,再坚持坚持,下午就能躺平。   太子车辇乌蓬金顶,宽敞舒适,谢杳杳上了车,同李知憬并排坐,她上下打量他一遭,丝毫不见疲累之意,好似昨日就折腾她一个人。   “殿下好精神。”谢杳杳抬袖挡在脸前,打了个哈欠。   李知憬转动手上的白玉扳指,轻笑道:“多亏太子妃体恤,毕竟力气都让你出了。”   谢杳杳斜他一眼,懒得跟他斗嘴,不如好好回忆张尚仪交代的规矩流程。   儿媳妇是自己选的,帝后自是不必多说,满眼都是欣赏之意,又赏赐了谢杳杳不少好东西,一家人用过早膳,李知憬随皇帝去了议政殿,谢杳杳则是留在凤栖宫正殿,与后宫妃嫔娘娘们说说话。   统共就那么五人,有四人是看着谢杳杳长大的,一口一个早就知道三娘是个有福之人,吉祥话说了一箩筐。   最晚入宫的徐美人,二十有二,相貌不俗,瞧着还有几分眼熟,直至她开口:“妾家中的妹妹让爷娘惯坏了,又是个直爽性子,以后还请殿下多费心。”   谢杳杳终于对上了,李知憬给她看过的那位吏部徐侍郎女儿的画像,原来与眼前人是姐妹,怪不得眼熟,她从前对这类事不怎么上心,以后便不能偷懒了。   “徐妹妹年幼,再过三年定会稳重成熟,美人不必忧心。”笑容得体,举止得宜,谢杳杳在心里为自己的表现竖起大拇指。   皇帝不重色,谁也谈不上宠冠六宫,皇后为人谦和,太子又长于她膝下,地位固若金汤,大家谁也没有斗的心思。   大抵是因为李知憬打破了数百年来的惯例,现下整个大渊都说他重情,徐家有些不满,一来大渊素来没有嫡子未出生前,不能有庶子一说,皇长子成王就是庶出,生母不过是个末等侍妾,三年时间足以让太子妃诞下嫡长子,徐家不就失了先机。   二是同时册封的曹良娣家世如何能与徐家相比,与这样的女子平起平坐,徐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连夜让人送信到宫中,向长女诉苦。   这才有了现下一出,徐美人见谢杳杳不气不恼,碰了个软钉子,正欲再添上两句,可皇后身边的徐姑姑捧着蒸好的梨膏递到她面前,“徐美人,凤栖宫烧了地龙,难免燥热,吃点梨膏去去火。”   *   太子大婚本可休沐十日,但临近年底,各部忙著述职总结和拟定计划,不少事需要商议讨论,李知憬的婚假只得缩减为三日。   皇帝想他既然入宫了,顺便再辛苦半日也无妨,议政殿里六部尚书吵得不可开交,皇帝朝李知憬递了个眼色。   “诸位尚书,不如先回去再斟酌一二,也顺便消化旁人的建议和诉求,三日后再议。”   六部尚书行礼退出,独留父子二人相对。   “要不是看你新婚头一次,朕必是要打你手板。”皇帝冷哼一声,如往常一般,继续教育李知憬。   而李知憬走神了,他想起密信上的内容,祖父在位时,议政殿里也是如今的模样吗?他不由抬头看向屋顶,是否有烟熏过的痕迹。   “太子!你在看什么?”皇帝拾起案上的镇纸砸在李知憬脚边。   许是用力过猛,磕掉的碎片溅起,划破了李知憬的手背,痛感令他回过神,忙躬身认错,心底疑问也随之而出,“儿在藏书阁里阅览祖辈历年政论,可祖父的书架上,却少了五年,儿适才在想那五年祖父是否过于苛责自己,不满政绩。”   先帝晚年沉迷炼丹不是什么秘密,既然不是秘密,可关于此事的记载都已密封,无从查找,就连怀德太子的也一并封存了。 第45章第四十五章   新婚头三日太子妃要住在太子寝殿,从凤栖宫回来,谢杳杳不顾桃枝劝阻,执意洗干净脸上脂粉,换了衣裳,上|床补觉。   李知憬的偏好与她不同,甚是文雅,处处雕莲,造型各异,构思精妙,连床柱上挂着的香炉底座也是白玉莲花。   桃枝侍候她躺下,盖被时低声规劝:“殿下,这个模样被太子殿下看到,易生罅隙。”从早上开始,面前这位小祖宗就有些懒散,虽说人前人后可以两副面孔,可太子跟前必得是最好的那一面。   谢杳杳打了个哈欠,眼角泛了泪花:“我晓得了。”她什么模样他没见过,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别看不起谁。   桃枝放下帷帐退了出去,见青岚候在书房门口,就知道李知憬又在忙了。   永安侯世子来信了,照着船夫的要求,用死囚换了他狱中的儿子,事成之后,根据其提供的地址,他们派人一路寻了过去,却扑了空,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幸好街坊邻里对那孩子还有些印象,彼时不过三岁,跟六旬的爷爷相依为命,小小郎君模样乖巧可爱,嘴巴也甜,惹人喜爱,娘子们做了好吃的,便都给他们送些。   时间过去太久,他们搬到何处、老爷子姓什么都记不大清了,只知道孩子名唤阿竹。   李知憬生出些茫然来,吴家虽是他的外祖家,可对于他而言却十分陌生,连他的生母在内,都隔着阴阳。   若真是遇水匪,外祖父官居尚书令,不说配享太庙陪葬王陵,连个谥号也无,一家老小的尸骨都埋在了岭南洛川,而长安吴府至今大门紧锁,不许任何人进入。   宫内也是如此,吴贵妃生前所住的揽月宫已经封闭近二十年,种种举动像是证明他们存在,又拒绝他们存在。   李知憬不是没有怀疑过,也曾四处求证,可翻来覆去都是一样的说辞,水匪、遇难、落叶归根、悲痛欲绝……   皇帝雷霆震怒,给了他一耳光,问他是不是皇后待他不好,才这么惦记外祖家。   彼时他不过八岁,顾不得耳朵嗡嗡作响,头痛欲裂,吓得跪在地上求阿爷宽恕,他再也不问了。   皇后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是他的阿娘,他生病时是她衣不解带没日没夜地守着他,他难过时也是她劝解安慰,旁人私下里会说皇后待他好是因为太子之位,可他知道阿娘不是那样的人。   吴家之事就这么放下了,直至今年上元节宫中赏灯夜宴,有人在他的碗底放了张字条,简简单单几个字让他心底那团疑问死灰复燃。   吴家后人还活着。   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长安?既然活着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悄悄告诉他?   如今他不再是懵懂的孩童,他已有能力查清一切,给逝者一个交代。   待他忙完时,已近傍晚,打开书房门,李知憬问青岚:“太子妃呢?还睡着?”   “没见桃枝和不苦进去侍候,应该还睡着。”   “传膳吧。”   屋内的人虽然轻手轻脚,谢杳杳还是醒了,但不愿睁眼,迷迷糊糊听屋内人进出的动静,有烛芯点燃后偶尔跃动之声、有细微瓷碟碰桌之声……直至食物香气飘至鼻尖,谢杳杳突然就觉得饿了。   她没用午膳,从凤栖宫回来睡到现在,胃里早就空了,馋虫战胜了困意,她坐起来正要唤人,帷帐便被拉开。   适应了隔绝的黑暗,猛然见到光,眼睛有些不适,她抬手挡在眼前,以为是不苦,语调慵懒:“我已经起来了。”   “天儿冷,厨房准备的羊肉锅,吃饱了再睡。”李知憬见她头发蓬乱,脸上带着困乏的娇憨,甚是可爱,忍不住欺身上前,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   谁知谢杳杳瞪大双眼,似有警告意味:“你可控制住啊。”   他堂堂皇太子,生得俊美无俦,犯得着吗?   李知憬冷哼一声,坐回桌旁,也不等谢杳杳,自顾自吃了起来。   羊肉切得极薄,在热锅里一滚,再蘸上特制的花生酱,肉质鲜嫩,咸香可口。   同一个锅里,不免筷子有个磕碰,更难免夹上同一块肉,没多久,气氛就有些剑拔弩张了。   “这是我煮的,你的在那头。”   “明明是汤滚了,我煮的肉飘过去。” 第46章第四十六章   谢杳杳本打算在李知憬的殿里用完晚膳就收拾东西搬到太子妃殿去,可用了盏茶,事情就开始不对劲起来。   先是李知憬眉头紧皱,唤来婢女问茶是谁沏的,不等婢女如实回答,桃枝站了出来,说是含月公主送给太子妃的贺礼。   谢杳杳此时已经晕晕乎乎,瞧着李知憬愈发可口,若是曾经心中还有两个小人儿争吵,到底他是男生女相还是君子翩翩,现下只觉得他英武非凡,尤其是不穿衣裳的时候。   手忽然被人攥紧,李知憬放下那古怪的青瓷瓶,回身望见谢杳杳迷离的眼神和脸颊不正常的红晕,叹了口气,今日与江南道那次不同,他饮了一口就发觉味道不对,而她的茶盏已经见底。   “你们都退下吧。”他顺势回握谢杳杳的手,转身将其拥入怀中,忽又想起什么,吩咐已经走到门边的桃枝:“叫含月公主明儿一早到东宫来,孤有话问她。”   桃枝心中一紧,太子说的是“叫”而不是“请”,看来是恼了。   好闻的白檀香,解了她几分燥热,谢杳杳趴在李知憬肩头,蹭来蹭去,终于发现只有肌肤相贴时更舒服,嘴唇不由自主贴在他颈肩上。   李知憬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眸色暗了下来,打横抱起谢杳杳往床榻走去。   “这可怨不得我。”   ……   谢杳杳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她动了动身子,酸疼不已,汗水浸湿了发丝,贴在脸颊上,连带着脖颈也黏腻不适。   “来……”她想张口唤人,可声音出来不但嘶哑还掺杂着少许柔媚,陌生到令人害臊,倏地身后横过来一只手臂,搭在她腰间。   “醒了?饿不饿?”李知憬乏得睁不开,打了个哈欠,凑过来,额头抵在她光洁的背上。   温热的鼻息唤醒了她某些记忆,她羞恼的想挖个洞将自己埋起来。   “好些了吗?你先松手,孤去叫水。”   “别走,不够。”   ……   淦!她以后在李知憬面前怎么抬得起头,需索无度,色胆包天,老天爷,干脆降道天雷把她收了吧。   谢杳杳拉过被子没至头顶,闷声叮嘱李知憬:“你先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深更半夜,小厨房内热火朝天,给二位殿下准备夜宵。   谢杳杳耷拉着张脸吩咐不苦收拾东西,今夜搬回太子妃殿,她实在不想看见李知憬那张故作憔悴的脸。   平时见到美食,她尚有心思一一品尝,心情好时还会点评两句,现下这顿她胡乱扒拉两口,便起身朝李知憬行了一礼:“妾先回去了。”   未料李知憬重重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淡淡说了句:“用完就无情了吗?”   谢杳杳脑海中闪过无数句“不够”“不行”“还是不够”   ………脚下一软,又坐了回去。   “明日再搬吧。”   李永怡!你真是个闯祸精,害我不浅!谢杳杳恨恨道。   *   翌日一早,李永怡收拾妥当,气势昂扬准备往东宫去,她帮三哥三嫂解决了难题,他们不感谢就算了,还想训斥她?休想!   走到府门前被郑怀松拦住,他目光里满是不舍柔情:“那逍遥丹是我制的,理应由我去。”   李永怡环住他的腰,安慰道:“那也是我送去的。你别看我三哥平日说话温柔和煦,其实内里冷酷无情,但是你放心,他看在阿娘的面子上,顶多训斥我两句。”   夫妻二人又约定中午去小酒馆吃鱼,李永怡方才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郑怀松望着渐渐走远的车辇,冷笑一声,李氏子嗣又有几个是不残忍冷酷的。 第47章第四十七章   东宫布局方正,两殿最为奢华,且南北相邻,南边是李知憬所居的太子殿,北边则是已为谢杳杳重新修葺的太子妃殿。   皇后当年嫁入东宫时,住的也是这里,她喜静,偏爱侍弄花草,殿后一大片园子种满了从大渊各地搜集的奇花异草,蓊郁葳蕤,入住凤栖宫后,又都挪去了御花园。   谢杳杳一开始并未留意后园,主屋内的不少家具物什都刻有鹿纹,她知道李知憬喜欢鹿,看来这些都是他亲自挑选安排的。   小厨房修了两间,其中一间是仿着谢府她那间造的,难为他只去过一次便记在心里,可见用心。   谢杳杳心里欢喜,蒸了点儿金乳酥,吩咐不苦给李知憬送去,以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   未料,不苦提着食盒,跟在李知憬身后又回来了。   “你没往后头去?”李知憬走得急,不待她回答,拉起她的手就从回廊往后园子去,穿过月亮门,又是另一番天地。   地势平坦规整,东侧建有石台,两边置了兰锜,各式兵器摆得满满当当,旌旗随风摆动,谢杳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虽没有将军府的演出场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李知憬示意青岚打开石台上的两个木匣子,柔声道:“这把龙须弓,质地坚硬且轻巧无比,射程及精准度也是极佳。”   他又指着一柄寒光□□:“孤记得你幼时习武,最善枪法,这把破山枪枪头乃是精钢所淬,可穿甲破盾。”   在凤栖宫学规矩的时候,张尚仪告诉她,要想做好太子妃这个位置,便要舍弃从前那些习惯,舞剑弄刀万万不能,名门贵女的雅习要重新拾起来。   煮茶插花、抚琴女红……讲究的是个“静”字,虽有遗憾不甘,可她终究是做好了低头的准备。   可李知憬用行动告诉她,不必如此,避开了外头纷扰,关上门,她还是可以做回自己,可以鼓捣糕点美食,也可以百步穿杨枪扫一片。   “飞火暂时接不过来,还得待在上林苑,孤的园子里养了许多鹿,怕它控制不住自己……”似是想起什么,李知憬嘴角含笑。   他侧目瞧见谢杳杳瘪着嘴,眸中泛有水光,甚是满意,不枉他费了这许多工夫。   “太子妃,不必太感动,能嫁与孤为妻,是你的福气。”   “眼下天气寒冷,殿下把这些上好的兵器摆在这里,简直是暴遣天物!”谢杳杳面上满是心疼之意,小心翼翼拿起龙须弓摩挲,埋怨道:“它们都得好好保养才行。”   得,她的眼泪是为了它们。   李知憬又好气又好笑,正打算说点什么,谁知谢杳杳突然环住他的腰,眉开眼笑道:“妾多谢殿下。”   天上飘下雪花,许是情浓不觉凉意,落在二人的眼眉上,也未抬手去扫。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李永怡回到公主府,手心火|辣辣地疼,可见李知憬是真动了怒气。   郑怀松撑着油纸伞站在府门前张望,见她车辇出现,忙迎上去,亲自摆了车踏扶她下车,伞也挪到了她头顶。   “下雪了,你出门时没带伞,我不放心。”   本该是下人做的事,郑怀松亲力亲为,李永怡还是受用,一路上的胡思乱想减了几分,示意他回去再说。   屋内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李永怡换了衣裳这才伸出手给郑怀松瞧。   见其掌心红肿,隐有血迹,郑怀松跪在地上:“臣连累公主受伤,罪该万死,这就去东宫,求太子殿下惩处。”   随即磕了三个头,起身就往外去,不似作假,李永怡忙拦住他:“我又没怪你,你莫急。”   断肠草是由外邦传入,数量稀少,并不常见,花朵异常娇美鲜艳,结子犹如米粒大小,可致幻有毒。   据郑怀松所言,他所在的道观名为拂尘,常为山下百姓治病送药,断肠草乃是他师父所种,只要分量适宜,可帮助疼痛的病人安神宁气。 第48章第四十八章   郑怀松第一次看见吴府破败倾斜的牌匾是十二岁,外墙的黄土倒了一半,正门上的红漆早已脱落,兽嘴衔环的门把手上锈迹斑斑,昭示着曾经的显赫。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急得满头大汗的郑夫人寻来,抱住他泣不成声,一声命根儿叠一声,将他重新扯回“郑怀松”这个身份里。   他姓吴,是前尚书令的孙子,这么说似乎也不准确,他是私生子,未进族谱,他阿娘连长安城门都没见过。   师父告诉他,他生于蜀中相州,因吴家获罪遭诛,他阿娘投了井,忠心的老仆带他躲躲藏藏谋求生路,直至三岁那年被自己找到,接他去了青城山。   拂尘观中没有几个人,但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体弱多病常年卧床,名唤郑怀松,年幼的两个孩子彼此作伴,无话不谈。   那年冬天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深更半夜,他被吵醒,师父让他穿好衣服去办件大事,寒风凛冽,山路又滑,师父拽着他的胳膊,深一脚浅一脚到了目的地。   眼前景象深深烙在他脑海中,至今还不时出现在梦里。   山石间躺着个浑身脏污的女人,应是脚滑摔下来的,就算已经没了意识,女人还是死死护住怀里的幼童。   师父手中灯笼的光映在她脸上,他认得她,她是郑怀松的奶娘,这女人说话温柔,举止也温柔,给郑怀松做的衣裳柔软合身,他有时会想,要是阿娘还在的话,应该也是她的模样。   她怀中的幼童尚有一口气,听见脚步声,挣扎着叫救命。   声音他熟悉,是郑怀松。   他本以为师父大半夜叫他出来救人,谁知师父出手极快,清脆地咔嚓一声,郑怀松没了动静。   “呵,她以为能带你跑?”   许是被吓住了,师父一连唤了他几声,他都只是呆呆站着不动,师父失了耐心,揪住他衣领提到郑怀松身旁,扯开衣服,比照着郑怀松肩头的烫伤,给他做了个一模一样的。   接下来是换了衣服、佩饰……然后他躺在乳娘的怀里,不敢作声,呆愣愣地听见第二声清脆骨裂。   “记住,从现在开始你是郑怀松,不是吴家的阿竹。”   师父拎起幼童的尸身渐行渐远,他茫然四顾,喃喃喊了声“救命”。   许是上天爱怜,又许是早有预谋,不久两个进山准备上头香的善士发现了他。   “这娘子是失足了吧,可怜见的,脖子都摔断了。”   “快!快找人来,孩子还活着。”   ……   郑夫人收到消息,赶到佛尘寺时已经过了月余,见到幼子脸上还带着新伤初愈的划痕,痛哭出声,大骂乳娘狼心狗肺,枉费自己对她悉心栽培,竟想拐带体弱多病的幼主,幸好老天有眼,只摔去她一条贱命。   碍于天命一说,郑夫人一年只得见幼子一次,她总觉得眼前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可见其肩膀疤痕对得上,且对答之事也无误,念及幼童相貌变化极快,兴许是长开了呢。   从那以后,他便是长安鸿胪寺郑少卿的嫡幼子郑怀松。   转眼十数年,弱冠之际,返京前夕,师父再次跟他强调复仇之事。   “说完了?”他问。   “嗯,若有拿不定的事情便来问师……”   那声音还是跟记忆里一般清脆,师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没了声息。   他从袖中取出帕子,仔细擦拭双手,表情满是嫌恶。   “你也配?”   *   李知憬盘算,谢青黎知道谢杳杳同他去了江南道剿灭永天教,定然也知晓卧底一事,若谢家与永天教有瓜葛,绝不会将相貌如此相像的人留在府中。   他以为永天教一事查得仔细,不想竟还有疏漏,看来有人要对谢家下手了。 第49章第四十九章   谢府这一批货里,有三箱是谢穆的东西,沿途所经之所,见是辅国大将军府的货物,不免添上几样,太贵重的,谢青黎定然不收,而孩童的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心意却到了。   据探子来报,谢穆身边的小厮名唤周山,今年二十有四,十来岁因水患,随父母背井离乡四处乞讨,后来双亲染病相继离世,偶遇谢青黎,才入谢府,得以片瓦遮身。   他在府中跟着管事学了些拳脚功夫,谢穆出生后,便被派去小郎君身边伺候至今。   因他是谢穆身边的人,他们便格外留意谢穆的东西,很快发现其中一玩物箱子在底部置了夹层,做得极薄不易察觉,里头装着几幅皮影,是神态各异的颙像,以及一张方子。   这方子是术士所撰,有三个字极为醒目:长生丹。落款的名字李知憬有些眼熟,渺清,不正是当年逃出长安踪迹难寻的天师吗?   永天教、天师渺清和谢家串在一起,幕后之人所求为何?李知憬眉眼紧锁,快速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对方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自己娶了谢杳杳之后,送东西到谢府,看来还有后手。李知憬吩咐青岚,让他们安插在谢府的人盯紧这箱东西,及周山的一举一动。   谢穆一连住了三日,谢青黎亲自到东宫来接,就算是万般不舍,他也知道不能留了,只得与姐姐再三强调,姐夫殿下答应给他做的弓只要完成,便让桃枝送到谢府去,他得刻苦学习。   看着谢府的马车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串雪印,谢杳杳重重叹了口气,阿爷上了年纪,见到她又是恭敬又是行礼,她心中痛楚不忍,倒是不敢再提常回家了。   已近腊月,宫中也甚是忙碌,从除夕到贺元日宴席祈福不断,六局尚仪没少往她这里跑,生怕太子妃头一年出了错处。   幸好桃枝和东宫女官得力,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当,谢杳杳不至于手忙脚乱,但难免学规矩背祝词心烦,于是除了初一、十五,李知憬但凡想留宿太子妃殿,都会被她无情撵了回去。   总不能白日里为太子妃身份忙活,夜里还得为太子忙活,总得有点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想怎么睡就怎么睡,何乐而不为。   再说,那档子刀劈斧砍的事情她着实没尝到乐趣,除了逍遥丹那回,多半也是因药物所致。   这日李知憬休沐,中午在她屋中用完膳也不走,说吃得有点多,就在榻上看书喝茶,消消食。   近来大雪不断,谢杳杳犯了懒,每日需得午睡,也懒得管他,自顾自宽衣脱鞋上|床,可一躺下,看了一眼李知憬,却挪不开眼了,帷帐久久都未放下。   坐塌与床正对,李知憬斜倚在凭几上,姿态慵懒,他今日并未着太子常服,而是穿了件颇具书生气的暗竹纹织金白衣,头上玉冠垂下两条同色的织金丝绦,下头各坠一颗莹白玉珠。   若放在旁人身上,风流之态十足,可李知憬矜贵清冷,轻浮玩味之意消了大半。   皑皑白雪反照的阳光投在窗户上,光晕温柔,衬得人也温柔,谢杳杳看得入了神,他生得真好看,难怪是不少娘子的心上人,为了嫁他不惜名节,自己若不是凤命,天天与他相处,怕也是要……要动心吧。   骨节分明的手指翻过一页,李知憬嘴角微扬,桃花眼一抬,问床上之人:“好看吗?”   谢杳杳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好看。”   “那孤勉为其难,让三娘看得仔细些。”李知憬放下书册,抬手撑住下巴,将眼神投向谢杳杳,由着她打量,也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我的意思是书好看。”谢杳杳翻了身,背对他,故意打了个哈欠,装作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李知憬轻笑,几步走到她跟前,将书递了过去:“未料三娘还有这等兴致。”   谢杳杳睁开眼一扫,顿时红了脸,斗大的三个字《秘戏图》,李知憬又甚是贴心地给她翻到刚才看的那一页,淡淡道:“请三娘给孤讲讲,这幅图妙在何处?”   “我劝你光天化日,不要这般无耻!”谢杳杳把脸埋进枕头里,瓮声瓮气道。   李知憬捏住她的脚踝,往床下一带,谢杳杳面红耳赤半躺在床上。   “还是试完之后,我们再探讨吧。”   李知憬叫第二回水的时候,晕晕乎乎的谢杳杳忽然想到他这是演了一出“美人计”,谢狗果真无耻。   作者有话说:   李知憬:我本来是想与你探讨学术问题,你为何脸红,既然你想歪了,为夫只能歪下去了。   谢杳杳:你可以把无耻两个字再写的大一点。   今天要去医院检查,时间紧迫,字数有点少,小可爱们原谅我~~~为表歉意,本章留言的明日更新前都有小红包~~~么么哒 第50章第五十章   李永怡病了,腊月过半也未见好,太医署里的大夫看了大半,都只说偶染风寒无大碍,可她身子骨向来强健,往年里有点小病小痛,三五日便能好利索,这次反反复复半个多月了。   她怕过了病气给郑怀松,提出夫妻二人暂分开睡,正好驸马可回家看看爷娘,郑怀松自是万般不舍,要她好好养病,莫再贪凉。   听闻幼子归家三日,郑夫人早早命厨房备下驸马爱吃的点心,派嬷嬷盯着下人们收拾打扫驸马的院子,自己则取出只差收尾的靴子,赶在他离开前带上。   每逢新年,郑夫人都会亲手做一双靴子给郑怀松,期盼他新一岁脚踏实地,健康平顺,哪怕是道长告诉她劫难已解,郑怀松日后定是康健,她这个习惯仍是未改。   郑怀松掀帘进屋向母亲问安,郑夫人快步上前,扫去他肩头零星雪花,言语间满是心疼:“跟着你的小厮怎么做事的,撑着伞都能让雪落在身上,万一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转身吩咐婢女把炉子烧得旺些,又将手炉塞到郑怀松手中,拉他坐下,仔细端详。   “阿娘瞧你瘦了,是不是公主府的吃食不惯?你在咱们府上挑个厨子过去。”郑夫人老调重弹,下意识觉得郑怀松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含月公主任性跋扈,指不定怎么磋磨他,想着想着就落了泪。   郑怀松哭笑不得,忙连声安慰,他这母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宠溺幼子,若是真的郑怀松还活着,怕是要成了纨绔。   “公主如何了?大冷天儿的打什么雪仗,病了这般久……莫不是……”郑夫人想到子嗣问题,朝嬷嬷使了个眼色,屋子里头侍候的人都退了出去,方才继续道:“公主的身子是不是不好?你们成婚也有小半年了,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阿娘想哪里去了,含月年纪尚小,是儿不着急要孩子。”   “下个月她就满十八了,哪里还小,娘在她这么大的时候,你大哥都会说话了。”   郑怀松又好生劝慰一番,寻了个借口回了自己院子,关上房门,拉开床榻一侧的暗格,里头有三张纸条,分别写着“东西已进谢府”“宫内安排妥当”“京畿铁甲营待命”。   纸条被扔进炭火中,瞬间烧为灰烬,火光映出他眼中的狠厉之色,既然要贺元日,不如场面再大些,好好的去旧迎新。   夜里,他未点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喝茶,不知怎地想起李永怡,她有时夜里睡得迷迷糊糊,撒娇说口渴,也不唤婢女,只要他倒了温水喂自己喝。   李永怡喜欢孩子,她为了早日怀上,喝了许多补药,每每完事之后,还要靠墙摆个助孕的姿势。   每当月事来时,她都会哭鼻子,骂太医署里都是庸医,说她没有问题,可没有问题怎么会怀不上孩子。   她是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女子可避孕避子,男子自然也可以,他能炼制逍遥丹,也能炼制避子丸。   李永怡天真烂漫,她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他就扮演什么样的郎君,有时烦了,好比眼下,他略做做手脚,她便病了,老老实实在屋子里养着。   就病到除夕前吧,宫里的大戏她可不能错过。   正想得入神,床榻处传来咚咚咚三声,郑怀松快步上前,扭动机关,只见床榻缓缓升起,下面是条密道,有人提着熄灭的风灯从里头走了出来。   半个时辰后,那人裹上黑袍原路返回,郑怀松忽然叫住他,似是不放心,再次强调:“郑家不能出任何问题,全家上下必得平安。”   “吴公子这是给旁人做儿子做上瘾了,放心吧,本王既答应了你,定不会食言。”进入密道,风灯点亮,火光映在成王李知恒的脸上。   老二被贬为庶人流放,老六年纪尚小不成气候,一旦李知憬被他拉下神坛,那龙椅阿爷只能传于他来坐。   待他登基称帝,必要给李知憬好好写段传世佳话,从乱臣贼子的母家,到谋逆不孝的罪人,还有个包藏祸心的泰山,什么凤命,都是买通司天台伪造的箴言罢了。   李知恒笑得阴森可怖,难为老二为他做嫁衣忙活这些年,日后还是早送他去极乐,免受流放之苦。   *   除夕一大早,谢杳杳就被桃枝和不苦从暖和的被窝里挖出来,不苦感叹,以前在定西城时,无论寒暑皆要去校场习武,小谢将军向来准时点卯,不畏辛苦。   如今回京做了太子妃,愈发懒散,单是冬日里起床就得请上三四回。   桃枝总结,这就是典型的“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谁不喜欢过舒服日子呢。   身为太子妃,谢杳杳要去凤栖宫,同皇后安排除夕夜宴,守岁之后便是贺元日,还得在凤栖宫接受外命妇朝贺请安。   幸好谢杳杳自幼在皇后膝下长大,二人没有婆媳问题,皇后更不舍得她太过操劳,到了凤栖宫在外面做做样子,就命徐姑姑带她去补觉,夜里有的熬。   太子妃冕服烦琐,穿戴麻烦,谢杳杳不想折腾,直挺挺躺下去,不敢乱动,直至听到熟悉的轻笑声。   “孤说怎么不见太子妃的身影,原来是在这里躲懒。”   谢杳杳嘴角微扬,也不睁眼。   有冰凉的物件贴在额头上,谢杳杳这才抬眼看,是件璎珞,珍珠串子上头坠着金镶玉的长命锁,做工精美,甚是奢华。   “我给你用来压岁的,今夜放在枕头边。” 第51章第五十一章   在徐侍郎横眉怒目的注视下,徐夫人低头垂眸领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女儿往回走,她心里不忿,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明明徐美人授意时主君也不反对,怎么被太子殿下一训斥,反倒错处都成她的了,好生憋屈。   幸好也不算全无收获,已经有不少人窃窃私语,一是太子妃善妒,二是太子畏妻。   “殿下是什么‘好事儿’都不忘记带上我。”谢杳杳叹了口气,给酒盅里添满。   李知憬抬袖扶额,浅浅打了个哈欠,含糊道:“与孤无关,你要怪就怪徐家个个都有戏瘾,没学唱戏可惜了。”   “可殿下也不遑多让,挺般配啊。”喝了不少酒,谢杳杳胆子也变大了,调侃起李知憬来。   “三娘何尝不是?什么角色都是信手拈来,连侍……”正说着口中被她塞了一块儿点心,李知憬笑意不减,细嚼慢咽,眼神似是将她拆解入腹。   “待会儿回去,再演一出?”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谢杳杳脸红心跳,伸手去推他,就见殿门外匆匆跑进来一人,神色凝重,在内侍总管跟前说了几句,总管脸色一变,忙领人到了皇帝跟前儿。   麟德殿内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众人都望向跪地之人,认出他的衣服是京畿铁甲营的将士所穿,铁甲营护卫长安,非召不能离营,除夕夜入宫,多半是有大事发生。   太子夫妇的位置听得一清二楚,铁甲营今夜一如往常,该巡逻的巡逻,该休息的休息,不可饮酒,不可聚众守岁,连同三卫和武侯在内,凡是重大节日他们反而要更警戒些。   马场和几处挨得近的营帐起了火,马场内干草储备充足导致火势极大,紧挨的河又都冻上了,破冰取水费了一番工夫,眼下还未完全扑灭,损失难估。   皇帝沉了脸,马上就是元日,偏偏此时生乱,似在预示来年也不平顺。前年冬季少雨干燥,腊月里大觉寺佛龛前油灯不知怎么倒了,起了火,幸亏发现及时,只影响了一座殿宇,结果去岁先是干旱后是水患,天灾人祸导致江南道一带伤亡惨重,大觉寺那场火不正是上天警示吗?   “阿爷,请允准儿带人去瞧瞧。”李知憬起身向皇帝行礼请示,谢杳杳也想一同去,却被他摁住,终究身份不一样了。   皇帝点头应允,成王也请旨同去,成王妃的弟弟也在铁甲营中,他去一趟,看什么事情可帮忙,顺便瞧一眼妻弟,以安王妃之心。   后殿,李知憬脱去冕服,换方便骑行的衣服,谢杳杳一边帮他系带整理,一边叮嘱他万事小心。   “孤记得上次去赈灾前,阿娘也是这般说,想不到咱们太子妃已无师自通。”   “你嫌我絮叨就直说,无须拐弯抹角。”谢杳杳瞪了他一眼,打好最后一个结,还是不放心:“千万仔细些。”   打开屋门,外头赵夜清和丁臣元已经候着了,“太子妃殿下放下,有我们在,元日肯定还你个头发丝儿不少的太子殿下。”丁臣元习惯性地朝谢杳杳抱拳拱手,做到一半忽觉不对,改为叉手礼。   跟在李知憬身后的赵夜清,心中酸涩,李知憬不过是去铁甲营查看情况,又不是上阵杀敌,何况还有三卫及左卫率府的人跟着,三娘犯得着如此忧心?遥想当年,他们沙场征战九死一生,也是无所畏惧,约定只要活着回来定要痛饮一番。   李知憬同他说的话,他铭记于心,断了念想,还把雪娘从定西城接了过来,甚至给阿爷去信,为他择选正妻,明明已经放弃了,可情绪却不能作假骗人。   *   远远就能瞧见京畿铁甲营上空的熊熊火焰,李知憬不由眉头紧锁,若是失察大意引起的火灾,不至于烧得这样大,极有可能是被人浇油故意纵火。   待到了营前,负责铁甲营的王将军已受了伤,脸都被烟熏黑了,见到援兵赶到,忙迎上来。   李知憬拦住他行礼:“将军受伤了,不必多礼,现下情况如何?” 第52章第五十二章   元日一到,麟德殿外燃起炮竹,帝后举杯,朝臣和官眷们伏地行大礼,天佑我大渊,圣人万寿……   随后皇帝留下包括谢青黎在内的几名重臣,其余人等都乘车回府,谢杳杳命不苦跟着谢夫人和谢穆,家里安顿了再回宫复命。   皇后去凤栖殿前,叮嘱谢杳杳,千万记得自己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从前她可站在议政殿内高谈阔论,现在只能等在议政殿外见一面李知憬,便不能往里头去了。   虽然大渊历来都有女子为官,更可同登金榜一展雄才,但皇室忌讳妃嫔干政搅弄风云,既然做了后宅妇,就要安于后宅。   夜风寒凉,谢杳杳裹着厚实的斗篷站在台阶上定定望着宫门处,她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只留一双眼睛露在外头。   瞧见李知憬时,她松了口气,往他的方向迎了几步。   “殿下可顺利?”谢杳杳将手中的暖炉塞过去,李知憬没接又推还她。   “你怎么站在殿外?不知道冷吗?”他先握住她的手,触感温热,而后抚上她的脸,一时竟也分不清是自己手凉还是她的脸更凉。   “三弟妹,你爹可是做了糊涂事啊。”成王面露不忍之意,说完这句话脚下未做停留进了殿内。   闻言,谢杳杳心中咯噔一声,京畿铁甲营出了大事,她本就担心阿爷,怕皇帝派他去收拾残局,阿爷双膝一入冬就疼的厉害,路都难走,如何做事,可成王适才说的是她阿爷做了糊涂事,京畿铁甲营之事和阿爷有什么关系?   李知憬不能再耽搁,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定是有人栽赃嫁祸,莫怕,你先回东宫歇息,等孤的消息。”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追了上去,连紧随其后的赵夜清也是一脸愁容。   谢杳杳哪里还有心思回东宫,裹紧斗篷焦急地在殿门前来回踱步,最后还是得了消息的徐姑姑赶来,传皇后懿旨,开了偏殿门给太子妃避风用。   “……儿认为,此番查的粗陋,仅凭目前的线索,纰漏太多,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谢大将军为人阿爷再清楚不过。”李知憬一五一十阐明了铁甲营的状况后,又表明了自己的看法。   “谢卿鞠躬尽瘁,朕绝不疑他,太子务必捉住真凶,给朕一个交代。”   “圣人,臣有疑虑。”成王站了出来,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谢家军解散后,有多少人入了铁甲营?和今夜的死士可能对上?”   “当年谢家军解散后,谢大将军是如何安抚他们的?可有让他们心生怨念?”   “庶人李二、江南道宋贼和永天教能成事,可有军中人相助?据臣所知,结案的卷宗上除了兵部,其余五部皆有人涉案。”   李知憬猛地回头去打量自己这位素来“沉醉”于丹青古琴的兄长,他不是没疑心过,凭李二那点子谋略如何撑得起江南道那么大的局,可证据桩桩件件指向李二,且宋一坚持谋事在自己,他便未再深究。   谢府出现永天教的人,他才察觉事情未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二只是个小小螳螂,幕后黄雀他怀疑过不少人,唯独没有怀疑到从不涉政的成王头上。   可成王为何要针对谢青黎呢?谢青黎虽官居从二品,又是太子岳丈,可手中并无实权,就算其获罪流放,太子妃是帝后钦定,已是外嫁之女,顶多来日不能封后罢了。   成王隐藏这么多年,图谋太子之位,明知谢家还威胁不到他李知憬,成王何必大费周章,更因此事暴露自己,时间太短,他还来不及揣摩清楚。   一连串的问题让议政殿内一片寂静,谢青黎上前一步,条理清晰,逻辑缜密,逐一回答了成王,当年谢家军在册的将士去往何处,都记档在案,兵处有存档;他自己年迈体弱,且子女年纪尚幼,皆不能掌兵,另择良木而栖是最好的选择,他早已不掌实权,江南道一案由太子和大理寺牵头审理,他无从置喙。   “想不到大将军纵横沙场多年,兵法了得不说,连口才都这般好。”成王从袖中取出一封密函,交予内侍呈给皇帝看。   “诸位大人都知道,本王不喜政务,原本这事轮不到我插嘴,可半月前,本王携王妃去乐游原赏梅,巧遇一位从江南道逃到长安之人,举报揭发辅国大将军与永天教有勾结。”   成王此话一出,在场之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面面相觑。   “单凭一封不知所谓的密函,空口白牙就能诬陷国之柱石?”李知憬心中已有计较。   成王早料到李知憬的反应,请示皇帝:“臣本也认为此事蹊跷不可当真,可今夜铁甲营出了这等大事,伤亡者甚多,怕是我大渊又要民心惶惶,可人祸不同于天灾,万不能让有心之人借天道箴言乱我朝根基。”   尚书令等人也跟着附和,搜府一来可安众人之心,二来可证大将军清白,利大于弊,无妨之举。   皇帝扶额叹息,言语间颇有安慰之意:“谢卿,此事干系重大,朕不得不派人去你府上。”   谢青黎自认无愧,只请派去之人莫要吓到夫人。   尚膳局的女官们奉皇后之命,送来茶水点心,李知憬择了两块谢杳杳爱吃的,送去偏殿。   他并未隐瞒,将今夜所发生之事以及自己的怀疑和盘托出,说到最后有些许自责,想不到铁甲营会跟着出事。 第53章第五十三章   腊月二十八,李永怡的病才算好利索了,她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敢认,从前“清瘦”二字与她遥遥相望,如今倒是坐在一处了。   她微微皱眉,问一旁的献玉:“你看我的胸是不是都小了?”病前的丰韵几乎没了踪迹,她虽没有谢杳杳不施粉黛时的清冷之气,却称得上姿色艳绝。   身后传来轻笑声,李永怡回身瞧见是郑怀松,霞色攀上脸颊,嗔道:“你怎地进来也没个动静,属猫的吗?”   郑怀松抬手示意屋内侍候婢女们都下去,目光牢牢锁在李永怡身上,几步到她身前,环住纤纤细腰。   “待为夫多做些好吃的,给我的含月好生补补。”语调温柔,配上那张俊秀面容,甚是惑人。   李永怡仰起小脸,下巴抵在他胸前,无尽的委屈难过写在她眼角眉梢:“前段时间辛苦你了。”   “辛苦的明明是公主,看得见,吃不到。”郑怀松在她鼻尖轻轻一刮,点破她的心事:“咱们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况且二人世界也颇有滋味。”   闻言,李永怡眼角带了泪花:“可我就是想生一个你的孩子。”   郑怀松俯下身来,细密的吻落在她额头、眉间、脸颊、嘴唇……   “含月,别急。”   是的,别急,看在她一片痴情的份上,待事情了结,他不介意给她一个孩子。   今日宫宴,他静静看着李永怡同太子妃倾诉,在安慰人这方面太子妃不擅长,她同李永怡说自己也没动静。   这算是上天庇佑吗?没有孩子,若能得太子几分垂怜,她的日子一时不会太难过,看在李永怡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太过为难她,待太子身死,她便自由了。   京畿铁甲营的人神色紧张跑来麟德殿,他欣慰地饮了一盏酒,布局这么多年,好戏终于开场,怪兴奋的。   如他所料,帝后怜惜嫡女大病初愈,允他二人先行回府歇着,马车里李永怡靠在他肩头忧心忡忡,他轻声安慰。   多好一场戏,兄弟相残、骨肉相疑、夫妻相怨,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   当朝权贵哪个府上没有点书信来往,密函密信,且因此番仓促,大理寺只捡了几处重要地方搜查,毕竟谢青黎战功赫赫,女儿又是太子妃,没必要得罪得太狠。   周山是自己鬼鬼祟祟撞上来的,而凤命造假的证据却是实打实摆在谢青黎书架上,根据信中所言判断,是司天监除夕送到谢府,信末还叮嘱阅完即焚,说明谢青黎尚未来得及展信。   在场之人一一看过信上内容,脸色凝重,打量谢青黎的目光也不同往日。   捡重点来说就是司天监告诉他,凤命之事的目的已达成,提醒谢青黎莫要忘记承诺。   “陛下,臣从未做过这等奸恶之事。”接二连三的诬告袭来,谢青黎便知道事情棘手,三娘年纪尚轻,怕是不好应付。   李知憬未料眼下是个连环计,谢杳杳凤命一事从未对外声张,眼下无论是不是造假,谢家费尽心思送女儿入主东宫的印象,怕是明日就能传遍长安城。   大渊文官清流向来鄙视献艳春宫的伎俩,更何况是最为不齿的假箴言谋凤位,届时别说谢府欺君罔上,连带着帝后和太子也得落得个识人不清的名声。   他与谢杳杳,原本就是帝后因命格赐婚,三番五次劝说,硬绑在一起,如今这段婚事的前因尽碎,后面……   左右他们二人已是正儿八经行了六礼的夫妇,他说要对她负责的话绝非戏言,往后也会护她一生。 第54章第五十四章   议政殿内只有天家父子二人,皇帝到底是上了年纪,熬了一夜,劳心费神,面上满是疲惫憔悴,唯有一双眼中隐约透着几分怒意。   “太子怎么看?”   是了,适才众人面前,阿爷没问他意见,直接拍板定夺,那是留了余地给他,阿爷生平最恨臣子做两件事,一是一味迎合,二是欺君罔上。   李知憬未有丝毫犹豫,躬身行礼,句句铿锵有力:“儿相信谢大将军磊落轶荡,绝不会做出如此卑劣之事。”   皇帝又问“那太子妃呢?”当初这婚事,李知憬甚是抗拒,可因凤命不得不接受,无论是不是谢青黎的手笔,终归是被设计,可叹造化弄人。   “三娘既已嫁于我为妻,那我们夫妇今生定是生同衾死同穴。”李知憬态度未变。   殿内寂静无声,好半晌,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挥挥袖子:“你去看看你岳丈吧,朕累了。”   推开议政殿的门,明明再过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可天空黑漆漆的,连半点星光也未见。   起风了,带着寒意朝人身上钻,恨不得入侵四肢百骸,好叫天地万物一起战栗。   李知憬刚进偏殿,就听见赵夜清焦急的声音,他问她,要不要跟他走,回定西城。他说的是“回”而不是“去”,可谢杳杳生于长安,长于长安,家也在长安,他怎么敢擅自给她改了归处!   青岚低头敛目立在一旁,李知憬冷笑开口:“赵率,你这是要挖孤的墙角?”   涨红了脸的赵夜清先是一愣,随后下定了决心,目光坚定道:“若是三娘想离开,请殿下允准。”   太子妃冕服本就层层叠叠十分繁琐,折腾这么久难免有些凌乱,李知憬未理会赵夜清,径直走到谢杳杳跟前,先帮她理了理衣襟,然后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在。”   谢杳杳高悬的心落下几分,哪怕二人早已亲密无间,可从未说过情爱二字,她知道,在李知憬看来天家夫妻,互相信任,比肩而立,携手与共,远比男女情爱重要。   他们都见过许多夫妻如胶似漆,恩爱非常,也见过许多因爱生恨,反目成仇。她举止礼仪无伤大雅,便是无妨,只要他能放心地把身后交给她足矣。   二人之中,明显李知憬更怕沾惹“爱”字,令他与她之间关系变得“复杂”以致偏离稳固,于是不谈情爱已经成为他们两人秘而不宣的共识。   她相信自己不会被抛弃也是因为如此,李知憬很难真正信任旁人,可一旦信任了,也绝不会轻易放弃。   可感性上,她难抑心底恐慌,像是已经吃到嘴里的糖,明明放进口中时好大一颗,可甜味还没尝够,糖就碎了,里头竟是空心儿的。   她想见到李知憬,又怕见到李知憬,这心情又与他从江南道回来时的近乡情怯不同。   阿爷突然倒下,怕是阿娘知道了忧思之病又要加重,穆儿尚且年幼,她能支撑起谢府百年门楣名望吗?   因地龙的关系,屋内温暖如春,可寒风还是冻住了她,以至于李知憬推门而入同赵夜清说话时,她竟一时语塞。   直到熟悉的白檀香包裹住她,他说有他在,她心底方才生出阵阵暖意。   谢杳杳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似是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在爷娘膝下撒娇,疼了会哭,恼了会闹,后来她不屑于如此,定西城四年练就心如坚石,哪怕是吊着胳膊断了肋骨她顶多只是皱皱眉罢了。   许是长安风娇水弱,待得久了,人也愈发长回去了。   类似的理由谢杳杳找了千条万条,今日也不得不自问一句: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大将军醒了。”太医令忙活半晌,又是针灸又是汤药,总算见谢青黎的眼皮抬起,赶紧出来报信。   李知憬松开怀中人,转而握住她的手,对其余人道:“有劳诸位太医,之后的事宜请交代给青岚,领赏回去歇息吧。”   “赵率,你守在此处,不许任何人进来叨扰。”言外之意,他们三个才是一家人,人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肖想别处。   里屋的药气浓重,谢青黎已经坐起靠在软垫上,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太子夫妇,掀开被子想要下榻行礼。 第55章第五十五章   谢杳杳素来不喜口舌之争,可不代表不擅长,她打量了一眼徐娘子,这人倒是有意思,昨夜还哭哭啼啼说自己思虑不周,今日又能尖酸刻薄道旁人不是,若真进了东宫,定是热闹非常。   “想不到徐娘子学规矩学得这么快,太子殿下知道了也要赞徐娘子一句聪慧。”谢杳杳朝她一笑,明艳动人。   徐娘子被戳中痛处,眼睛瞪得浑圆:“今儿元日,徐美人特求了皇后殿下恩赏,允我姐妹相聚。”   “姐妹?徐娘子令人好生疑惑,说你是徐家之女,可你却不称呼我为殿下;说你是东宫聘下的良娣,你又跟圣人的妃嫔互称姐妹。”谢杳杳嘴角微扬,吩咐身后的桃枝:“请尚仪局的人去徐府,好好教教徐娘子。”   徐娘子正欲争辩,却被曹慕姗挡在身前。   “太子妃殿下万福。”曹慕姗举止恭敬有礼,音色悦耳:“天冷地滑,妾扶殿下几步。”   谢杳杳哪里需要人扶,可曹慕姗站出来提醒众人不要忘了她依旧冕服加身,是大渊仅次于皇后的尊贵女子,击退了还欲挑衅之人,这份情谢杳杳是领的。   听见通传,徐姑姑忙出来迎接,手里捧着皇后常用的暖炉,呈给谢杳杳:“太子妃殿下怎地不多睡会儿?娘娘给您备了暖阁,待会儿命妇见完,好生歇息。”   徐姑姑刻意说得大声,好让候在外头的人听清,谢家的事哪怕退一万步,谢青黎获罪下狱,谢杳杳的地位也不会动摇,且不论她也是皇后母族的血脉,单单李知憬钟情于她,便足够了。   也许这钟情,李知憬看不明白,谢杳杳也似懂非懂,但皇后眼明心静,李知憬长在她膝下,是何秉性再清楚不过,昨夜一再派人到凤栖宫请她照拂三娘,今日又亲自跑了趟,怕三娘受旁人冷眼。   在李知憬脸上看到“怜惜”二字,着实稀奇,谢杳杳从小到大只在他身上吃过亏,如今他反倒担心她受人欺负,实在没有天理。   皇后本就打算维护谢杳杳,李知憬早早抢白,难为他如此上心。   徐姑姑接了人,见曹慕姗退了回来,徐娘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冷笑道:“曹娘子当心上错船,淹了水。”   曹慕姗似是没听见一般,径直从徐娘子身边走过,这种愚昧蠢笨之人迟早翻船,太子殿下向自己许诺两件事,一是护她母亲幼弟,二是帮她同先生圆满,那她就要做好分内之事,更何况太子妃殿下心地良善。   谢杳杳挺直脊背坐在皇后身旁接受命妇们行礼叩拜,有了徐姑姑一番话在前,没人再敢随意打量谢杳杳。   轮到徐夫人一行人时,张尚仪示意身后两位女官一左一右拦住徐娘子。   “张尚仪是何意?小女是得了皇后殿下允准才进宫的。”徐夫人不解其意,赔着笑脸同张尚仪解释。   “皇后殿下允的是徐美人,烦请徐娘子去徐美人殿中等候,没学好规矩前,不宜出现在娘娘面前。”   碰了软钉子,不好再分辨,徐娘子只得乖乖去了姐姐的住所,可刚一进门,婢女太监们尚还看着,徐美人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顿时半边脸就红了。   “阿姐……”徐娘子双目含泪,又惧又羞。   “你急什么?罪名尚未坐实,你便急不可待上杆子去打谢三的脸,你自己在外头丢脸不要紧,别连累我!”徐美人好不容易求得皇后恩旨,想让幼妹在凤栖宫走一趟,以挽回点儿除夕宫宴上的僭越之举。   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累她连宫门都出不去,皇后命她好生和妹妹相聚,怕是天没黑前,她们姐妹二人就已沦为长安官眷口中的笑柄,只盼此事到此为止,否则皇帝计较起来,连阿爷也落个教女无方的名声。   被宠坏的徐娘子最怕长姐,她不敢顶嘴为自己辩解,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低声啜泣,瞧着甚是可怜,徐美人解了气,扶起妹妹,叮嘱她:“你千万安生些,嫁入东宫的日子多半要提前,别出岔子,稳稳坐上良娣之位,日后四妃定有你一席。”   *   新年的十日休沐,李知憬一日都未歇,甚至都没怎么回东宫,即便是回了也是匆匆换了衣裳又走了,谢杳杳竟一连五日也未同他说上一句话。 第56章第五十六章   成王望着窗外乌沉沉的天空,嘴角带了一丝笑意,有人叩门,他应了一声,屋门打开很快又关上。   来人是他的心腹,怕外面凉气沾了主上,立在门边不再向前,沉声回禀:“驸马说太子已经对您起了疑心,此时不宜来往。”   郑怀松封了密道不说,递进去的消息也一概无视,成王不得已让王妃假借送滋补品为由,去公主府探望,借机找郑怀松问个清楚。   拿谢府开刀并非成王之意,谢青黎在军中声望极高,几个都护府的大都督不是他曾经的部将就是出生入死的同僚,皆是过命的交情,且谢杳杳已初露锋芒,百年将门不可小觑。   成王不是没考虑过拉拢谢家,可谢青黎顽固不化,正所谓针扎不入,水泼不进,可转念一想,他也不会偏帮老三。   郑怀松说服他的理由便是针对此事,谢家世代效忠的是坐在龙椅上的人,皇帝还是皇子时,谢青黎与之甚少来往,甚至皇帝曾想纳谢青黎的妹妹入府,都被他找理由搪塞过去,绝不做外戚。   不同的是,李知憬自八岁入主东宫,如今已成为整个大渊认可的储君,近三年来谢青黎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对储君的欣赏之意,可谢家对当年早逝的怀德太子从未亲近过,难道怀德太子品行与李知憬相差甚远?   先帝沉迷长生之术,不理朝政,彼时的怀德太子如同监国,若不是他殚精竭虑,力挽狂澜,恐怕西边的叛军就要攻入长安了。   先帝驾崩三日后,怀德太子急病而亡,天子之尊落到了当今皇帝的头上,二人一母同胞,感情颇深,命史官修书立传,扬怀德太子勤勉高洁之迹。   李知憬的名声大半是在太平盛世所得,如何能与怀德太子相较?谢家多半已经站好了队,且谢杳杳颇得安西都护府大都督赏识,有意与谢家结亲,三大都护府中,属安西都护府兵力最强,连同谢家一起站在李知憬身后,成王就是削尖了脑袋怕是也摸不到东宫的门。   吴家灭门之事,谢青黎脱不了干系,二人联手,各取所需。   怎么说吴家也是李知憬的外祖家,郑怀松与李知憬乃是表兄弟,成王不解他为何要如此做。   郑怀松笑颜和煦,只说李知憬身上流着一半吴家的血,便不能没事儿人一般做他的完美储君,姑姑因母家遭遇,悲痛自刎而亡,他虽已认了旁人为母,可我总得提醒他,有个谋逆罪臣的外祖父,他不配当太子。   成王生性多疑,他派人暗中调查郑怀松,又按照他给的密函,去江南道部署筹谋,源源不断的银钱送入京中,狂热的信徒已初具规模,甚至连东窗事发后的替罪羊都已经入局。   要不是老二太蠢,着急拉下江南道御史,竟对水利堤坝做了手脚,害他不但被李知憬断了财路,又伤亡大半精锐,江南道脱离掌控,再不能徐徐图之。   郑怀松所求不难,一是给吴家应有的待遇,二是保郑府荣华富贵。   至此,成王才对郑怀松放下戒心,郑府是郑怀松的软肋,尤其是郑夫人,既然母子情深,拿捏住郑夫人的性命,便可防他出尔反尔。   “公主现下如何?”成王虽与李永怡并非一母所生,但李永怡是他第一个妹妹,幼时也没少陪她玩耍,连“哥哥”都是他教她说的,旁人都道含月公主任性恣意,可他却不以为然,待自己日后称帝,含月再恣意些也无妨,而老三爱说教,定要拘着她。   “公主已大好,说过几日来咱们府上,要吃王妃做的羊肉锅。”   “病了许久,哪里能吃大鱼大肉,拿本王的牌子去请东市慕雪楼的厨子来,含月曾说他家的素食做得可口。”成王摆手示意心腹退下,似又想起什么,叮嘱道:“既然老三已经起疑,不妨再添些柴,看他如何灭火。”   *   正月初六,谢杳杳独自守在太子寝殿内,后半夜终于见到李知憬。   “你怎么还没睡?”李知憬怕自己身上带的凉气激到她,站在门边一个劲儿搓手,未再往屋内走。   谢杳杳忙向前几步,待看清李知憬的面容,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哪怕在江南道做小茶贩时,李知憬也从未这般憔悴过,下巴上已冒出青茬胡渣,额前有一缕碎发,眼皮子少许肿胀。   她心中酸涩,上前帮他解披风,手挨到脖子触感冰凉。   “孤自己来,你仔细受寒,含月贪玩,着凉病了近一个月,可见再好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他快步往浴室走,先泡个热水澡,解解乏。 第57章第五十七章   虽已入春,但长安更深露重,枝头新冒的嫩芽夜里也难免挂霜,只等日头渐盛,消融化寒后继续抽条。   谢杳杳头一次歇在太子寝殿,原以为自己会认床,不想贴着李知憬肩膀,鼻尖萦绕他的气味,睡得快且熟,连李知憬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桃枝候在屋里,听见床榻内有动静,忙上前挂起帷帐,轻声道:“太子殿下天不亮就走了,要与圣人议事,特地叮嘱婢子,让您多睡会儿。”   “真是春困秋乏,我近来也不知怎地,总想睡觉。”谢杳杳起身穿衣穿鞋,相较前些日子,心中松泛不少:“许是前两日想睡却睡不踏实,难得睡个好觉。”   “看来太子殿下才是您的良药。”   与此同时,“良药”跪在议政殿求皇帝不要轻毁诺言。   伪造凤命一事,李知憬勉强为谢青黎洗去嫌疑,可在众臣眼中,女子做武官已是出格,哪管什么仕途,只认为谢青黎当了太子岳丈得了天大的好处。   伪造者要么跟司天监有血海深仇,要么本就是谢青黎的人,否则,怎地平白让他家三娘做了太子妃,更令天家许诺东宫三年不抬妾室入宫。   且无论伪造者是谁,谢杳杳命格非凤,已是天下皆知,圣人和太子重情重义,太子妃仍是她,但按照大渊律例,本该大婚时嫁入东宫的良娣,不能白白消磨时光,三年之约作废,待过了正月十五,择个吉日,迎两位良娣入宫。   “……请阿爷给儿一个月时间,儿定查个水落石出,还大将军清白。”李知憬态度坚定,哪怕皇帝拾起镇纸扔过来也未躲,砸在肩膀上,一阵钻心疼痛,他只皱了皱眉头。   “太子,你听不懂朕的话吗?良娣入宫和谢青黎的清白没有关系!”许是不解气,皇帝走到李知憬跟前补了一脚,言词狠厉:“如今谢家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你若一意孤行,怕是朕也护不住你那老泰山。”   偌大东宫,只有谢杳杳一位女眷,太子甚至不惜重金请了数位名师教导内弟谢穆,朝臣能不怕吗?自古以来最是忌讳外戚掌权,所谓“粉黛叛赏罚,裙襦执生杀”,怪只怪李知憬对谢家的偏宠太招摇。   眼下整个大渊都盯着东宫,若良娣们仍留在母家,就算未来李知憬洗去谢青黎的冤屈,怕是也难以服众,免不了旁人猜疑,失了臣心。   快到晌午,议政殿的门才打开,见李知憬垂目走出,徐姑姑忙迎上去:“娘娘请殿下去凤栖宫用午膳。”   凤栖宫的小厨房早早就开始忙活,端上来的全是李知憬爱吃的菜式,皇后知他心思,屏退屋内婢女,独留徐姑姑在旁侍候。   “你阿爷和你说了?”   李知憬点头,想说点什么,张开嘴却半个字也难言。   皇后舀了碗清汤推到李知憬面前,缓缓开口:“仕宦人家尚且有几房妾室,何况东宫储君,慎儿,你若只是个衙内,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阿爷再是反对,阿娘也要为你争上一争。”   “儿没……”李知憬欲说自己没有想过只守着谢杳杳一人,可话到嘴边,他自己也疑惑了,以前觉得骆斐适合做太子妃,只因为她才貌出众,温婉懂事,她却要他心悦于她,着实可笑。   后来皇帝赐婚,他抗争无果,做好了相敬如宾的准备,遇到能入眼的女子再纳入后宫就行了,除了正妻之位,谢杳杳占得不多。   莫非是赵夜清的缘故?谢杳杳拒绝赵夜清是因为他后宅内已有妾室,谢青黎可以和谢夫人夫妻恩爱,再无旁人,她也要如爷娘这般,便断了这份情愫。   细细想来,他们一直没有开诚布公说过此事,或者说已经默认了往后会有妃嫔入宫。   他向谢青黎许诺大婚三年内绝不纳妾,一来显示对谢家的重视,二则他不喜后宅有太多女人,今儿睡这个殿,明儿睡那个屋,烦不胜烦,谁的床都没有他自己的好。   可扪心自问,尚有第三点,第三点像是个吹不灭的火星子,明明只有微弱亮光,却无法忽视。 第58章第五十八章   李知憬回到东宫时已近傍晚,落日余晖撒在白墙红门上,像是镀了一层金色,不知怎地,他脑海中浮现“金笼”二字。   门前停了三辆马车,余顺热火朝天指挥着一众侍卫太监将马车里的物件儿往府内抬,李知憬有些纳闷,哪有人正过着年还大肆采买,难不成去岁腊月年货备得不够?看来余顺上了年纪,差事也办得愈发好了。   青岚见李知憬不悦,忙冲余顺叫了一声,余顺看清来人,小跑两步,喘着粗气行礼:“殿下,您回来啦,太子妃殿下备了晚膳,等您一起用呢。”   “这都是买的什么?”李知憬信步而行,指着三辆马车问余顺。   余顺先是“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抑制不住的笑意爬满眼角眉梢,欢喜道:“老奴真是忙乱套了,差点忘记贺殿下大喜。”   “老奴愿殿下佳人合意,琴瑟和鸣,早日开枝散叶。”余顺行了个大礼,声音高了几度:“这不,二月初二咱们东宫办喜事,太子妃殿下吩咐大家做好准备,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好迎两位良娣入宫。”   李知憬脚下一顿,面上冷了几分,他今日早早回来,正是要与谢杳杳商量此事,哪个多嘴的先说与她听。   “今儿太子妃见过谁?”李知憬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神情不悦。   余顺看着李知憬长大,知其焦躁烦闷时会不自觉地转动那玉扳指,且速度越快,心情越糟。   他忙收起脸上笑意,恭敬回话:“晌午后,含月公主携驸马来拜访太子妃殿下。”忽又想起来什么事儿,压低声音补充道:“公主是从成王府来的。”   “成王倒是比孤还着急。”李知憬冷笑一声,入了东宫大门。   赵夜清随他走到通往后宅的月亮门前,原本他应该掉头回左卫率府,可现下未有犹豫,唤住李知憬。   “殿下,长安城中才貌双全的娘子数不胜数,除了下月嫁入东宫的两位良娣,以后您还会有良媛、承徽、昭训乃至奉仪。”赵夜清定定望着李知憬的眼睛,一字一句:“可三娘不喜欢。”   是啊,三娘不喜欢与旁人分享枕边人,他当年指天发誓,永不再纳妾,还要送侍妾去蜀中今生不再相见。   可三娘眼神如刀,口吻酷烈,骂他是薄情寡义之辈,他今日可以对待自小跟在身边的女人,以后也可以这般对她。   赵夜清犯难,只能等着她自己想明白,却未等到这一日,她先嫁了最不可能专情之人。   他和她做不成夫妻,但二人出生入死的情义还在,旁人如何他管不得,可作为兄弟,他得站出来说一句,她不喜欢。   李知憬双手背在身后,嘴角微扬:“可她现在是孤的太子妃,以后是大渊的皇后,死后也要和孤躺在一副棺椁里。”   赵夜清的不卑不亢让他终于找到发泄的出口,帝后跟前的好儿子,大臣眼里的完美储君,统统都可以抛诸脑后。   青岚候在不远处,不许旁人上前,长长甬路上只有两个男人,看似冷静从容,实则剑拔弩张。   “殿下,三娘跟那些大家闺秀不一样,在后宅久了,她眼眸只会愈发暗淡。你只见过她麟德殿上一招制敌,百步之外夜射烛光的从容不迫,可我,见过她领兵攻敌,击溃吐蕃大军时的意气风发。”   “比起后位,她更适合做将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夜清,想不到你口才这般了得……”似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李知憬笑得前俯后仰,好半晌才站直了身子,眸中泛着泪花:“你怎么知道?她亲口告诉你的?”   “我与三娘相处四年,无数次勾勒过心中宏图,相比牢笼般的长安,她更向往广袤自由的定西。”   “放肆!赵夜清,谁给你的胆子,敢在东宫胡言乱语!你别以为陛下封你做左卫率,孤就奈何不了你。”含情的桃花眼中只余狠厉,威严气势甚是压人。   赵夜清跪在青石板上,脊背却挺得笔直,他望向李知憬的目光多是同情:“殿下,臣愿自请辞去左卫率一职,望殿下还三娘……”   李知憬上前一脚踹在赵夜清的肩头:“赵家若还想在大渊待着,你就好好按照规矩说话,‘三娘’也是你叫的?谢杳杳是孤的妻,身为臣子你只能称她‘太子妃殿下’!”   李知憬自幼习武,虽与武将不能相较,但力气也不容小觑,他使了全力的一脚,赵夜清感觉肩膀似有骨头断裂,但他只是身子一趔趄,复又挺直,连哼也未哼。   “殿下是怕了吗?”   远处青岚急得直跺脚,赵夜清找死也要看时间,别看太子平时待人很是和善,可那是压着骨子里的戾气,演给旁人看的罢了。   他冲余顺招招手,竖起三根手指,余顺了然,赶忙吩咐善跑的小太监,从下人的小道走,去搬救兵。 第59章第五十九章   明明一开始是他气势上更胜一筹,怎么倏地掉了个个儿,他反倒成了矮了半寸的人,李知憬语调明显降了几分:“什么新人?她们二人的情况你不早就知道了?”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儿。”谢杳杳悠然自得地坐了回去,淡淡道:“那赵夜清的事情,你发的哪门子火?”   “我是没有见过你浴血沙场的模样,可你少时在乐游原骑马踏青的恣意也不是假的。扪心自问,你究竟更喜欢长安还是定西?”话音未落,李知憬就后悔了,她喜欢哪里重要吗?常言道,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能有一两分的欢喜便已是万幸。   他不介意赵夜清与她出生入死四年,边疆多苦,尤其是当年吐蕃一战,累累白骨成堆,谢杳杳能全须全尾地回到长安,一来是她自己有本事,二来是有些运气成分。   可身体没有残缺,不代表心灵健全,单是上林苑坠崖那回,她胳膊脱臼,肋骨断裂,一声未吭,先将他送上山崖,已明显异于常人。   后来她对他放下戒心,可仍旧不愿流露真实情绪,好几回眸中含泪,却从未落下过,扯起嘴角,泪花便消失无踪,似乎“软弱”两个字是她的天敌。   所以,那四年里她一定有翱翔自得壮志凌云之时,也一定有无法同他人语的苦痛创伤,赵夜清怎么就能确定自己是对的呢?除非她亲口告诉他。   “赵夜清认为我定偏好定西,你认为我应更爱长安,可我不是个物件儿,你们觉得应该如何便是如何。”谢杳杳神情肃穆,缓缓道:“我既然已经嫁给殿下为妻,若无意外,会一直站在殿下身边。”   “我不是怀疑你,兴许是这些日子太忙了,加上赵夜清口出狂言,这才动了气,你放心,只要他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耐心,我不会杀他。”现下冷静下来,还是要先顾着要紧事,遂又问:“良娣之事你都知道了,可有安排?”   谢杳杳示意他稍等,下榻穿鞋小跑几步到柜子跟前,拿出抽屉中放在最上面的账本,回到榻上,在案几上摊开账本,逐一说与他听。   有了去岁大婚的经验,她特地派人去请张尚仪走了一趟,接良娣入东宫的规矩已经初步知晓,该采买的采买,该布置的布置。   李知憬一直没说话,神色不辨喜怒,眼眸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看样子是听得认真,直至谢杳杳又翻出一张东宫后宅地图,指着其中两座说:“幽兰阁和流盈阁拨给她二人住,日夜赶工,定能赶在二月二前焕然一新,殿下看看可否?”   “你倒是个热心肠。”李知憬答非所问。   “曹娘子和徐娘子,殿下既然已有打算,我自然得把面子做足,让旁人挑不出错来,至于这两处住所,迟早会有合殿下心意的人进来,届时也省得忙乱。”谢杳杳这话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孤如今事情繁杂,后宅不宜人多,你做做样子就成,无须劳师动众。”他顿了一顿,目光从谢杳杳身上挪到那桌晚膳上:“不管什么人,也得合你的心意,孤饿了,快些用膳吧。”   这一句他语速极快,遂起身朝门外唤了青岚一声,屋门应声而开,婢女们又进来侍奉太子夫妇用膳。   桃枝见二人神色如常,不免松了口气,不苦带回来的人尚候在他处,节骨眼上勿再生事。   用完膳后,谢杳杳借口自己近来浅眠,旁边有人睡不踏实,将李知憬撵回了太子殿,待夜深人静,她打开侧门,有人影迅如闪电,进了屋子。   “都安排妥当了?”屋内黑漆漆的,并未点灯,谢杳杳坐在月牙凳上,黑衣人躬身立在她面前。   “太子殿下借调五人,所做安排,属下按照主上吩咐未有多问。剩余五人,除了媚公子混入平康坊,都在谢府待命。”音色虽低沉,却是女音,谢杳杳身边有不苦这样的明卫,也有不乐这样的暗卫。   不乐负责调查情报,偶尔也杀杀人,可谢杳杳管得严,为了不让人在她手上挂了,她自创了些有趣手段,连带着工具也研发了,左右主上不允死又不让残,麻烦归麻烦,但也能找到些乐子。   “按计划行事,下手注意轻重,莫要打草惊蛇。”   * 第60章第六十章   老二哪里吃过这种亏,他跟着王府的武师学过几年功夫,本想按照师父教的,趁身后人不备抓紧其手腕,再一掌劈下匕首。   不料,别说抓紧手腕,他自以为迅捷地抬手就已经被对方察觉,随后胳膊上挨了一刀,疼得他龇牙咧嘴,痛呼声未出,嘴巴就被人死死捂住。   “老子有一千种方式让你生不如死!”   说话之人带着令人生寒的狠戾,他走到老二正面,竟是阿妩,也是不乐口中的媚公子。   老二瞪大双眼,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带回来的美人儿是个男人,呜呜声不断,直至一记耳光打得其眼冒金星,好半晌才回过神。   “老子还有一手弹琵琶的绝技,月色正好,赏你听听。”媚公子手中刀刃换了方向,沿着老二左侧的一排肋骨轻轻滑过,语气平淡得好似在挑选乐器:“你这琵琶太粗糙,想来音色会差,将就听吧。”   尖刃锋利,下手果决,没几下老二就疼晕过去,再醒来,已是虚弱不已,满头大汗。   “能好好回答老子的问题了吗?”媚公子倚在榻上把玩匕首。   老二连连点头,现下他惹不起这人,不如卖乖求个平安,先过了眼前这关。   “李知恒身边可有什么能人?”   “能人?”老二略思索,结结巴巴回答:“吏部尚书、兵部侍郎,还有……”   匕首飞来,擦过他脸颊直没入柱子中,只留握柄在外,可见媚公子武力深厚,别说他师父,就是三卫中的少将军来,也能大战一场。   “说些老子不知道的,否则下一刀就送你入宫做太监!”媚公子变戏法似的,不过抬手抚了下发髻,手上又多出一柄匕首。   额头上的汗珠划过脸颊新伤,血水滴滴答答砸在地上,老二心如冰窖,知道糊弄不过去,哆哆嗦嗦:“有没有旁人出谋划算,小的真的不知,小的不是大王心腹。”   “别急……但小的无意间得知大王在西苑暖阁里造了条密道,说不定对大人您有用。”   媚公子抬头,对梁上之人道:“听见了吗?”   “收拾干净,别引人怀疑。”一道黑影落下,悄无声息从窗户溜了出去。   老二跪在地上,朝媚公子磕头:“求大人饶命!别……别杀我……”   “小的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阿爷是大管家,府里每日点卯两次,我死了反而给大人惹麻烦。”   媚公子莞尔一笑,点点头:“不急,再说蜃楼从不杀无恶之人,你放心好了。”   约莫半个时辰,黑衣人去而复返:“的确有条密道,连接那头封死了,明夜我会带了东西来。”   “看在你情报属实的份儿上。”   老二明显松了口气,嘴角还未挂上笑意,喉头一紧,血喷涌而出。   “给你个痛快。”   *   李知憬借用的五人,很快也传来消息,他们前往所谓“谢家军”死士之人的家中暗暗打探调查,发现他们都惊人地一致,不是孤儿,就是家里只剩患病神志不清的双亲,且无妻无子。   但孤儿不代表没有旁的亲属,而不娶妻不代表没有恋人。   一位名唤王虎的将士,曾有个爱慕之人,但对方爷娘坚决反对,硬生生将二人拆散,他才去投军,而那姑娘虽已嫁人,却将王虎深埋在心底,记得他右脚有六指。   另一位名唤刘茂,上头有四个姐姐,是家中幼子,爷娘虽早亡,但刘茂是姐姐们拉扯着长大的,他幼时顽皮,最喜爬树,一日脚下打滑从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胳膊,养了半年才好。   当初仵作验尸,李知憬暗地里让人誊抄了一份,以免频繁调阅引人怀疑,可王虎和刘茂如此明显的特征,却在案卷里完全找不到。   六指就算砍掉多出的那个,也会留下印记,更何况摔断骨头的接缝处,如他所料,这些人是被掉包了,准确点,从三年前谢家军解散,他们被派往京畿铁甲营就掉包了。   这么久没有相关的案件递到大理寺,要么是大理寺渎职,要么正主早死了。   李知憬更倾向后者,大理寺中有几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除非一起被买通,否则不会这般悄无声息。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悠悠转醒后的李知憬以为自己在做梦,抬起手臂轻轻搭在眼上,自嘲笑了笑,心道这梦着实精彩起伏,谢杳杳一会儿做火药探密道,一会儿晕倒怀了孩子,他这青梅竹马的太子妃果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直至睁开眼,看清顶账帷幕与自己寝殿不同,谢杳杳身着夜行衣的模样真实浮现在脑海中明显不是幻像,他赶忙起身,大声唤道:“谁在外面?”   青岚小跑进来,先行了大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太子妃如何?”李知憬穿衣下榻,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谢杳杳腹中是他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孩子,世上即将要有一个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实在神奇。   他一定要做个好阿爷,若是儿子,他断不会和陛下一般严苛,用自己的方式也能培养出品质高洁之人;若是女儿,他要让她做大渊最尊贵的贵主,但不能和她姑姑含月一般不学无术,只知玩乐……   “太医令说了,太子妃殿下康健着呢,只是近来忧思,休息不好,这才眩晕片刻。”青岚上前搭把手,又道:“陛下和娘娘也知晓了,赏赐眼看就要到东宫,殿下醒的正是时候。”   “可吓到太子妃?”李知憬认为自己是疲惫过度,完全没往激动晕倒上想。   青岚强忍笑意,垂目敛眉:“太子妃殿下不同寻常女子,太医令已经过去回了话,您无大碍。”   李知憬三步并做二步出了偏殿,往谢杳杳屋里去,婢女太监们见是他纷纷行礼,贺喜之词不断,他心系谢杳杳,完全没注意到旁人语调中压抑的笑意。   在桃枝严厉的注视下,谢杳杳老老实实坐在床上,身后置了软靠垫的凭几,被子盖得严严实实,模样乖巧好似夜行衣是旁人栽赃她的。   “你们先下去吧。”李知憬的出现解救她于水火,见人都退了出去,她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活动活动筋骨。   “你……你做什么?”谁料她鞋都没穿上就被李知憬打横抱起,又放回床上。   李知憬没说话,在案几上铺了张纸,提笔就写,一个磕绊也没打。   凑过来看的谢杳杳又被他摁了回去,她百无聊赖,只能望着帐顶劝解一二。   “……我自小习武,底子打得好,身子自然强健,虽然太医令说睡眠不足……哈哈,原因你知道的嘛,我保证以后好好睡觉,绝不熬夜,就让我下地活动活动吧……”   好半晌李知憬才放下笔,一张纸写得满满当当,他递给谢杳杳,终于开口:“看完后,画押。”   画押?谢杳杳啼笑皆非,被抓包一次就把她当犯人了,待她目光落在纸上,心头仿佛有万千乌鸦飞过,吵得她头疼。   不多不少二十条规矩,比如从事危险事情需提前报备、她的事情他要第一个知道……   “因腹中孩子有可能是女儿,需做好胎教?”谢杳杳眉头紧锁,瞪着眼望他。   李知憬伸手抚平她眉间小小一个“川”字,柔声道:“你皱眉,孩子也会皱眉,平心静气最重要。”   “一个多月知道什么是皱眉?他有眉毛可皱吗?”谢杳杳指着腹部,音调高了不少,按照太医令所说,现下孩子怕是连个人形也没有,只有花生大小吧。   “我们的孩子自然与旁的不一样,以后定是龙姿凤章,名留青史。”李知憬整个人都散发着慈父的光辉,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肚子,轻声道:“我是你阿爷。”   谢杳杳打了个寒战,这人不会是情绪过于激动后失魂了吧,人失魂该怎么办?想起来了,她阿娘给穆儿招过魂,拿件穆儿的衣服站在门前,反复呼唤“谢穆回来了”。今夜她找件李知憬的衣服,给他也招招。   孩子在她腹中,身为当事人的她却感觉不真切,“母亲”这个角色她尚未揣摩清楚,没想到李知憬竟然投入得如此彻底。   “殿下,你放松些。”   “我很放松,也很清醒。”后面两个字他咬得清晰。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鸿胪寺郑少卿的府邸的确有条与成王府相通的密道,李知憬私下遣人调查,那屋内摆设与谢杳杳描绘丝毫不差,唯独距离上有些许出入,倒也合理,毕竟他们没带着测量工具,单凭感知,很难做到精准。   那院中住的是位先生,驸马的两位哥哥便是承他启蒙教导,为人孤僻,无儿无女,郑少卿和夫人怜他上了年纪,又不多事,便留在府中,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他这身份不起眼,若真与成王谋事,很难怀疑到他头上,加上鸿胪寺不过是掌仪节待外宾的官署,不掌兵也不掌民生,谁会联系到呢。   李知憬倒觉得符合成王行事作风,司天台不怎么惹眼却一句谶言将谢家拖进旋涡中心,看来那位教书先生本事不小。   *   李永怡又被郑怀松拦住了,郑夫人入了新年后,总是多病,郑怀松隔三差五就要回家一趟,李永怡也想尽点为人儿媳的孝心,可郑怀松不愿她去,免得母亲说话失了分寸惹她生气。   “该不会是你阿娘见三娘怀上了,着急抱孙子,给你在家中养了个外室。”李永怡撅着小嘴,扯着他袖子不松手。   郑怀松忙将人拥进怀中,在她额头上亲了又亲,“阿娘早就抱上孙子了,我那些侄子可都在府中,再说,你知道我的,我最恨养外室之人,私生子身份下|贱见不得光,如同造下冤孽。”   “好吧……那我让献玉挑几件料子,你带去给阿娘,眼见天儿暖和起来了,老人家多做几身合季的衣裳。”李永怡也没多想去郑府,只是想多与驸马待在一处罢了。   温柔缱眷的目光在马车帘子放下后顷刻消失,郑怀松考虑是否给李永怡吃点儿嗜睡的药,他倒不是嫌她腻烦,而是正事关键,容不得他分心。   李知憬确有两把刷子,成王闭门不出也被他找到机会,且顺着密道寻到郑府,幸好他在入口做了条纤细的蛛丝,一旦断裂就有人传信到公主府,说郑夫人头疼发作。   说句实话,李知恒这点才能给李知憬提鞋都不配,自以为皇帝定老三为太子,是因为老三养在皇后膝下,人贵有自知之明,但李知恒只有自以为是。   四年前他跟李知恒搭上线时,只说了吴家灭门非水匪,而是意图谋逆,李知恒眼睛里的神采与他师父当年如出一辙,原本触不可及的太子之位近在咫尺,所谓登高跌重,李知恒似乎已经看到未来李知憬从云端落入泥泞的惨状。   李知恒在他和他手下之人的一声声夸赞中逐渐忘形,走进织好的圈套中,不知命丧黄泉时他能不能反应过来。   没多久到了郑府,郑怀松院中管事儿的小厮候在门前,瞧见公主府的马车,忙迎上来,说老夫人一早头风犯了,难受得紧。   下了马车的郑怀松神情紧张,脚下步子也急,很快入了府门。   “教主远谋,太子已经派人暗中调查张公子了,咱们府门前多了好几个生面孔。”小厮声音压得极。   郑怀松早有防备,一旦他院中的密道被人发现,便打通另一条早早备好的障眼之处,屋内的摆设如出一辙,几可乱真,一时半会儿,李知憬还怀疑不到他头上。   张先生算是他的师伯,与他师父感情甚笃,为了复仇不惜扮做教书先生,在郑府一住就是二十年,他告诉张先生,师父因采药不甚跌落山崖而亡。张先生未有怀疑,只说命数天定,他早算到今日,皆是无望之举。   对此,郑怀松嗤之以鼻,他不信天命,只相信自己。   他桌案上多出一枚玉佩,若不是下头坠的穗子样式不同,他差点以为有人挖了师父的墓。   “原来是一对儿啊。”郑怀松冷笑,“师伯,做完该做的事情安心去吧,我会将你们葬在一处。”   成王府的大戏该开场了,听说成王妃最喜欢三月长安的桃花,尤其是曲江池畔桃夭柳媚,惹人喜爱,今年她怕是瞧不上了。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郑怀松陪母亲坐了半日,待其午睡,方才出府,马车好端端在街上行着,不知怎地马儿突然受惊,发了疯一般狂奔,待公主府中侍卫和武侯铺的人联手控制住马车,里头的郑怀松已经摔得头破血流,晕了过去。   见状,管事的不敢耽搁,一边派人去请太医署,一边派人去通知李永怡,驸马爷不过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万一有个好歹,含月公主可怎么承受得住。   东宫中李永怡得了信儿,小脸煞白,嘴唇都没血色,穿鞋的手哆哆嗦嗦,谢杳杳帮她系上披风,叮嘱她莫慌,别乱了方寸。   李永怡飞奔而出,恰巧碰见从外头回来的李知憬。   “你跑这么快作甚?闯祸了?”话一出,李知憬不由紧张,含月跑这么快,不会是谢杳杳出事儿了吧,忙伸手一把拽住她。   李永怡见到三哥,似是遇到靠山一般,泪如泉涌,话也说得磕绊:“三……三哥,救救怀松。”   李知憬看向献玉,示意她来说,献玉语速极快,将郑怀松昏迷之事简明扼要告诉李知憬。   “青岚,让丁臣元拿孤的牌子,亲自去接太医令,还有铁甲营里有位主外伤的大夫。”李知憬取下腰牌递给青岚:“你去凤栖宫回禀母后,请徐姑姑去公主府陪伴。”   “你省着点哭,等驸马下葬再嚎丧也不迟。”李知憬推李永怡快走,“人没死,都让你哭断了命。”   “三哥!”生怕李知憬的话应验一般,李永怡止了眼泪,狠狠瞪了李知憬一眼,提起裙摆往马车奔去。   谢杳杳得了“眼线”的通风报信,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看书,明明屋内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可她腰间还是裹了条薄被。   “你今日感觉如何?”   这句话李知憬一天少说问上三回,请安都没他勤快。   “好,很好,非常好。”谢杳杳懒得抬眼看他,省得瞧见他那如临大敌的倒霉样子。   “刚才可有吓着?含月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这般不稳重。”李知憬也坐上榻,捡起颗大核桃剥了起来。   谢杳杳斜他一眼:“人家夫君受伤情况不明,你身为哥哥,不关心关心,反倒嫌弃起来,是何道理?”   已经挑出半颗核桃仁,细细撕薄衣的李知憬冷冷一嗤:“若是死了,孤定比你们知道的早。”   谢杳杳懒得与他争辩,又不放心:“我想去公主府看看,不然今夜铁定睡不着,我睡不着,小花生也睡不着。”说罢,指指自己的腹部,她现在算是体验了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昨儿李知憬翻了医书典籍,说她腹中孩子现下约莫花生大小,反正不知男女,谢杳杳干脆以花生指代,还挺顺口。   “青岚去了,徐姑姑等下也要去,你安生些吧。”见谢杳杳不说话,李知憬摇摇头起身下榻:“得,孤亲自去一趟。”   *   “公主莫急,太医令说了都是外伤,看着吓人,但性命无忧,五脏六腑都好着呐。”徐姑姑安抚李永怡,扶她坐下,又捡着桌案上李永怡爱吃的菜夹:“多少吃点儿,要不驸马醒来知晓,定要心疼。”   李永怡努力不让眼泪落下来,食物送到嘴里如同嚼蜡,好半晌才哽咽道:“可……可他怎么还不醒啊。”   关于凤栖宫,宫里曾有个玩笑话,说有绝代双骄,一个是大魔王谢杳杳,另一个是小魔王李永怡,二人双剑合璧组团闯祸,威力无穷。   但也不是一直所向披靡,最严重的一次,二人寻到一处偏僻废宫,里头有个枯井,决定下井探宝,因是偷偷溜出来的,婢女太监一个没带,顺着绳子爬到井底,挖了半晌什么也没有。   二人没了意思,决定上去,未料爬到一半绳子断了,她们重重摔在地上,跌得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李永怡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待众人听见谢杳杳的呼救声找到井口时,已经是后半夜,幸好正值盛夏,温差不大,困了大半日,不至于冻死。   二人上来后,猛喝了两碗水,谢杳杳才指着李永怡的腿说:“含月的腿好像断了。”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李知憬没来得及问出皇帝的问题。   他一进门只看见成王仰面躺在地上,七窍流血,死死瞪着一双眼,没了声息。   成王身边跪着个小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喃喃自语,大意是大王为何想不开,王妃和小郡王郡主该何去何从……   李知憬朝赵夜清使了个眼色,赵夜清上前先探了成王的鼻息和脉搏,转过头向李知憬轻点头,人的确是死了,半点作假的痕迹也无。   随后赵夜清揪住小厮的衣领拽到李知憬面前,呵斥道:“哭什么哭!怎么回事儿?如实招来!”   小厮吓得直哆嗦,先磕了三个响头,才哽咽道:“我们大王说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他无颜面见圣人,服毒自尽了。”   “你说自尽就是自尽?”赵夜清抬手,吩咐门外一众侍卫:“给本率仔细搜!”   侍卫应声入内,赵夜清再次揪住小厮衣领,命他站直了,亲自为其搜身,倒还真找出几样东西来,都是书房里摆设观赏的值钱物件儿。   “狗奴还挺会演,表面上伤心你家大王撒手人寰,实则惦记你家大王的财物。”赵夜清一脚踹在小厮膝盖处,那人不敢喊疼,忙跪下不住朝李知憬和赵夜清磕头,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求他们高抬贵手。   “你说说看,适才书房都发生了什么事儿?”李知憬择了张椅子坐下,垂眸盯着手上的玉扳指,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大王吩咐小的备盆炭火过来,小的想着正月里尚有些寒凉,不疑有他,便赶紧端了过来,然后大王叫小的跟他一起烧东西。”小厮侧身指向成王尸身旁的铜盆:“就是这个。”   赵夜清上前检查,炭盆里有不少纸烧尽后留下的灰,字迹早已经无法辨认。   “你可看过里面内容?”李知憬神色不辨喜怒,抬起眼紧紧盯着小厮的脸。   许是来自储君的威压太大,小厮额头紧贴地面,身体不住颤抖,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回……回禀殿下,小的……小的不识字……”   李知憬又问:“你家大王烧东西时可说过什么?”   “小的不敢说。”   李知憬和赵夜清对视一眼,后者拍了两下手:“你们先出去,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   门合上的那一刻,李知憬淡淡道:“你若能说点有用的,孤可暂留你一命。”   “大王自言自语,有些小的也不明白,但他说……他说……”小厮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明明没有旁人,还是极力压低声音:“他说圣人过河拆桥,弑兄杀妻,要遭天谴。”   李知憬突然起身从赵夜清腰侧拔剑而出,厉声道:“胡言乱语!”说着就朝小厮脖颈刺去,幸好赵夜清眼疾手快,一掌将那小厮摁倒,否则未过大理寺,目击证人先归了西。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传来,竟是那小厮吓得失了禁,李知憬冷冷道:“盯好他。”抬脚出了书房。   “过河拆桥,弑兄杀妻”八个字击中他四肢百骸,令他头晕目眩,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眼角余光瞥见有家奴偷逃,但整个成王府早就如铁桶一般,逃跑无门,家奴被侍卫刀锋抵背跪在墙角下。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大王做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我上月初才进的王府,干的都是洒扫粗活!”   ……   有人哭有人叫,失败者已赴黄泉,周遭之人恐连累自己,急于划清界线。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大郎出生时,朕激动坏了,看着那么一个软乎乎的小人儿,不知该怎么抱,生怕抱得紧了捂着他,抱得松了摔着他……”   李知恒的死讯令皇帝一夕之间苍老了不少,总是挺直的脊背也弯了下来,时而仰天大笑,时而低头垂泪,都说天家血脉,先是君臣,而后父子。   可皇帝终究忍不住,做了回痛失长子的慈父。   李知憬一言不发,等着皇帝平复心情,商议后续之事,有些念头从他脑海中闪过,黑暗的角落里有人对他说:“死的是你的亲大哥,你连一滴泪也没有,果真冷血。”   “就像吴家一样,你对他们谈不上感情,无非是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逆贼之后。”   “既然皇帝已经明确吴家灭门是不幸遇到水匪,你为何还执着于‘真相’?因为你怕你阿爷的龙椅也是谋逆所得,哈哈哈哈,李知憬,你自小读圣贤书,文武百官无不夸你是完美储君,可你的血是脏的,你是踩在先帝和先太子的尸骨上入主东宫……”   “骑虎难下啊骑虎难下,李知憬,谢杳杳现下信你是如月君子,甘愿为你卸甲,甚至怀了你的孩子,可等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一定会离你而去!你跟眼里只有她的赵夜清能比吗?”   “你以为盟友的关系最牢固,可若你没有储君之位,被世人所唾弃,谢杳杳还会陪着你吗?”   ……   若是此刻李知憬跟前有面镜子,他定能发现自己双目通红,目眦欲裂,脚下踉跄几步,勉强稳住身形。   门外小太监通传皇后殿下求见,李知憬使劲儿晃了晃脑袋,面色恢复如常,这才看向皇帝。   “请皇后进来吧。”皇帝朝李知憬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纵火案一事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至于两个孩子,朕与你阿娘商量。”   李知憬心领神会,成王夫妇已死,但罪不及儿女,还谢青黎清白,给枉死之人一个交代,但归根结底还是要落在“纵火案”上,江南道、永天教和伪造凤命之事不能再翻。   回到东宫已近傍晚,眼见就是二月,春风和煦,生机盎然,可李知憬只觉得寒风刺骨,冻得人牙齿直哆嗦。   “殿下,您回自个儿殿里,还是去太子妃殿中?”青岚见他立在门前一动不动,忙上前询问。   半晌,他似才回过神,淡淡说了句:“让厨房不必准备孤的晚膳,没胃口。”说罢,往自己寝殿走去。   青岚跟着李知憬许多年,单瞧他脸色就知心情极差,也不敢开口相劝,待侍候完李知憬更衣,青岚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太子如此乖戾,青岚心惊肉跳,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身的行为来,当年血淋淋场面浮现脑海,青岚不由加快脚步,往太子妃殿去。   谢杳杳已经听人回报,太子殿下没有胃口,她想着他从昨夜审讯犯人,到布局捉拿成王府之人,还得进宫面圣,约莫是累坏了,可再累,总要吃点东西才睡得踏实。   青岚寻过来时,她已经握着刀在小厨房做馎饦汤了,他们在宁庄时,李知憬就爱吃,东宫食材丰富,她又加了切成片的羊肉,佐料添了胡椒,咸香可口,食欲大振。   桃枝虚扶着谢杳杳,不苦提着食盒与青岚并排走在他们身后。   “你抓耳挠腮作甚?”平时不苦话少,但见青岚东张西望的样子,她忍不住开口低声询问。   青岚一跺脚,干脆上前请示:“殿下,借一步说话。”   于是青岚跟桃枝换了位置,故意拉来了些距离,青岚这才据实相告。   青岚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谢杳杳只觉心惊肉跳,步伐明显加快,顾不得背后桃枝要她慢点儿的提醒。   也许是她叩门声太急,李知憬打开门时的脸色并不好看,整个人阴沉沉的,一双桃花眼没有半分神采,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信号。   屋内没有点灯,他就这么静静站在黑暗里,调整好语气,他尽量温柔地对她说:“三娘,孤今日累了,想先睡了。”   “我做了馎饦汤,你吃了再睡吧。”谢杳杳作势就往屋里走,可李知憬挡在门前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他腰间,忽略他身体的僵硬和抗拒感,撒娇道:“三哥哥,我亲手的。”   就这样,她往前走一步,他往后退一步,这门她还是进来了。   “把食盒放桌上,点上两盏灯,你们都退下吧。”话是冲那三人说,可她仍是抱着李知憬,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像是他会消失似的。   她惊慌失措的举止神情落在李知憬眼里格外妥帖,终于有阳光穿透乌云照在了心上。   “我尝过了,比宁庄时候做的还要好吃,你尝尝。”人都走了,谢杳杳才松开手,打开食盒,小心翼翼端出一碗馎饦汤,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递到李知憬嘴边。   温暖的烛光映在她脸上,连眼眸里的期待也沾了暖色,似是受到美食诱惑,原本不饿的李知憬顿时饥肠辘辘,他张开嘴吃下了今日第一口饭。   美食唤醒了他的胃,也唤醒了他的心。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谢杳杳喂一勺,他吃一勺,两个人看着彼此,一句话也没说却好似说了千言万语。   一碗馎饦汤见了底,李知憬微微皱眉:“没有宁庄做的好吃。”   “换了身份,口味都刁钻了。”谢杳杳轻笑,拉着他的手,二人坐上榻,谢杳杳靠在软垫上,伸直双腿,示意李知憬枕在她腿上。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未料,谢杳杳没说话,只是伸手在他下颚和耳朵背后摩挲,随后又移到他额头、眉毛、鼻梁……她的抚摸不带一丝情。欲,手上实实在在用了力气,捏得他生疼。   “也不是易容啊,怎么成假的了?”谢杳杳猜到他在担心什么,心中酸涩,却不想表现出来,故作轻松调侃道:“谁在人前还没点儿演技了?从前你可没少在夫子跟前给我使绊子。”   “大哥死了,我没有很难受。”   “我调查吴家的事也并非因外祖之亲。”   “你曾说我不相信旁人,的确一针见血,我这里……”他拉着她的手覆在自己胸前,心脏的跳动一下又一下传来,“大概没有感情,都是算计。”   青岚告诉她,李知憬十三岁那年,因课业未达到皇帝要求,议政殿旁听时又走神影响了对答,皇帝关上书房的门骂了他整整一个时辰,李知憬出来时脸色比往常受训后更落魄些,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点灯不吃饭,最后是皇后赶到东宫,强行打开门。   屋内弥漫着血腥味,皇后吓得一踉跄,除了余顺和青岚,其余人都候在殿外不得入内。   李知憬临窗而坐,右手臂垂在身侧,太子常服宽大的袖子遮住手臂,血沿着微蜷的右手滴落而下,与织金红地毯混在一起,一时分辨不出。   “慎儿……”皇后从余顺手中接过灯台,缓缓朝李知憬走去。   李知憬仍是低头垂目,许是光亮刺痛了眼睛,他终于有了反应:“阿娘,儿不想做太子。”   皇后哭得伤心,不是因李知憬不想做太子,而是心疼儿子竟长久以来都在自。虐。   李知憬已经很久睡不好觉,他必须刻苦读书,言行举止不容有误,皇帝动辄斥责,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连他自己都惩罚自己……   皇帝为他起名“憬”,要他事事觉悟,小字为“慎之”,要他事事谨慎,无论是太子还是皇子,他实在烦透了。   谢杳杳终于明白为何江南道一行,他对长安茶贩吴笙这个身份驾轻就熟,他很多次借着这个身份短暂逃离东宫,过过平凡普通的生活。   她俯下身轻轻搂住他,温柔却坚定告诉他:“三郎,别看轻自己,你远比你以为的要好。”   “你可以试着更信任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   帝后决定送小郡王去洛阳,老王爷的独子英年早逝,膝下难免孤单,且已故成王妃的妹妹也嫁了洛阳县令,互相有个照应。   一岁的小郡主李沐籽原本与哥哥一同去,可李永怡不愿,抱着小侄女跪在凤栖殿又哭又闹,她与大嫂感情不浅,侄女是早产,身子骨弱,大嫂养得十分精心,好容易康健了些,怎经得起路途颠簸。   她所求不多,接侄女去公主府,待八九岁时送去洛阳也不迟,届时哥哥也有能力护着她。   皇后心有不忍,未与皇帝商量,自作主张同意此事,李永怡怕事情有变,当即决定带李沐籽出宫,献玉收拾了东西,她抱着孩子走出凤栖宫,就听见后头有人喊她。   “姑姑!”   她回过头看见五岁的小侄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顿时红了眼眶:“你可是怪姑姑没有留下你?”成王的案子可大可小,身为嫡长子留在长安隐患无穷,不如去洛阳做个太平郡王,平安顺遂过完一生。   小郡王摇摇头,伸出手掌,掌心里有一只翡翠珍珠耳坠:“阿娘最喜欢这对儿耳坠子,还是阿爷送的,我留了一只,这一只给妹妹。”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每月初一,李永怡都要去大慈恩寺礼佛,往日郑怀松以不信神佛为由,只等在寺外,二月初一这日却一反常态,说是听闻寺后桃花开得正好,不如顺便踏春赏花。   她近来刻意留意接近自己的女子,可问了名字,皆不是她要的人,只得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表现出焦急的模样,更不要让郑怀松起疑。   从大雄宝殿出来,李永怡瞧见郑怀松站在一排为往生者点的长明灯前,嘴角带着不屑的笑意,表情可怖,可转过头望向她,又变回儒雅的书生模样。   他唤她“含月”,笑得温柔多情,李永怡心下难过,她第一次这么爱一个人,盼着与他共偕白首,可他演技精湛,差点……是的,她若沦陷的再深一点,怕是万劫不复,心甘情愿同他共入地狱。   “怎么哭了?”   李永怡取出帕子擦拭,委屈道:“让风吹了,有沙子。”   郑怀松紧张地捧起她的脸,仔细给她检查:“应该已经让眼泪冲出来了,没事儿,别担心。”说罢,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拉起她的手往桃林去了。   团团簇簇的粉色桃花可爱极了,落在地上薄薄一层将大地也染成粉色,犹如仙子所居,如梦如幻。   他们来得早,偌大的桃林不见多少香客,突然有女子尖叫之声传来,李永怡提起裙摆就往那处奔去,她自幼习武,虽比不上谢杳杳百步穿杨,但对付一两个登徒子还是绰绰有余。   郑怀松拦不住她,吩咐献玉去叫侍卫,便去追李永怡,待到近前,陆陆续续也有旁人过来,遂安下心来,朝身后比了个手势,他原本怕李永怡逞强,不得已要他的人出面解围。   浑身酒气的邋遢男子揪着一位小娘子的头发,小娘子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但从声音上可听出年龄不大。   “求求你,放过我吧!”小娘子边哭边说,见围过来的人多了,双手合十对旁人道:“各位大善人救救我,他再打我就活不成了……”   醉汉人高马大,满脸络腮胡,看模样就不好惹,有认识的人知道他脾气暴躁,不敢上前,连热闹也顾不上看,叹口气走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见无人出头,李永怡跳了出来。   “光天化日之下,欺辱女子,姑奶奶今儿非给你点儿教训不可!”李永怡飞起一脚踢在那人腿上,那人踉跄一下,勉强松开小娘子的头发。   “适才我只用了三成的力气,你若还不束手就擒,下一脚便是十成!”李永怡斜眼看他,气势极盛,颇有江湖女侠的风采,实则疼得百爪挠心,又不好表现出来,她的腿怕是要断了。   许是被她糊弄住,醉汉态度稍稍收敛,梗着脖子解释:“这是我婆娘,做错事,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小娘子手脚并用爬到李永怡脚下,磕了几个头,哽咽道:“妾名唤阿蝉,进京投靠亲戚,被这贼人掳来此处,逼妾嫁与他为妻,妾不愿,他便下此狠手……”   乍一听是强抢民女,李永怡气血上涌,摸出袖中的匕首,准备给醉汉来点儿实质性伤害,突然脚踝被人握住,才反应过来,她说她叫阿蝉……她是三娘的人。   既然如此无须拼命,拖到侍卫来,省了许多事,嘴上功夫她深得三哥真传,论起道理头头是道,醉汉以为她要先礼后兵,可耐心逐渐被耗光,正要动手,被一列银甲侍卫擒住。   “送他去大理寺醒醒酒。”李永怡弯腰扶起阿蝉,柔声安慰:“阿蝉,你别怕,你家亲戚在何处?”   李永怡出行未用公主府的名号,除了大慈恩寺住持和几位高僧外,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围观之人见到银甲侍卫,才知道她身份尊贵,不敢再留下看热闹,转眼就没了人。   “姨母原住在永和坊,可妾去了后才知道姨母一家已经搬走了。”阿蝉又流下一行泪,怪可怜的。   “献玉,先让阿蝉姑娘住在咱们府上吧。”李永怡心跳如鼓,她甚至不敢看郑怀松的眼。   果然,郑怀松拉她到一旁,低声劝道:“含月,那姑娘来路不明,怎可带回公主府,万一她心怀不轨,岂不是引狼入室,你要实在可怜她,咱们给她些银子,送她回乡去吧。”   谁知,李永怡刚拿出荷包,阿蝉立即就明白是何意,忙不迭又跪下,“夫人收留妾吧,妾愿为奴为婢,妾的阿娘死了,后娘苛刻,家中已经没有妾的容身之地。”   “阿蝉,你随献玉去吧,待养好身子再说去处也不迟。”   见她态度坚定,郑怀松也不好再拦,左右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真要翻江倒海,也得先问他同不同意。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郑怀松生性多疑,派人调查阿蝉的身世,其不知背后有蜃楼插手,无论怎么查,都与那日桃林所言一致,遂放下戒心,给他饭食中不再下药。   那点儿软筋散根本入不得媚公子的眼,他吃下第一口就知道饭里头掺了东西,装作困乏无力的模样缠绵病榻。   李永怡来探过他一回,他悄悄在她掌心写下四个字——别急、莫怕。   他主动请求与献玉住在一处,说献玉姐姐做事利索,为人爽朗,自己跟在她身边,也能学习一二。   既然要保护李永怡,他得探探她身边亲近之人是否可信。   李永怡借着小侄女夜夜啼哭为由,与郑怀松分房而睡,日子久了,郑怀松甚是不满,夜里来寻献玉,问她李沐籽的情况。   媚公子佯装睡熟,仔细听外头二人对话,献玉实话实说,成王妃一走,李沐籽整日要娘亲,夜里尤甚,幸好公主有耐心又常陪她,近日来已经哭得少了,只是离不得公主。   “那姑娘可有不妥之处?”郑怀松又问。   献玉往屋子看了一眼,回答道:“阿蝉是个可怜人,自卑又怯懦,对公主甚是敬重,驸马宽心,奴看她忠心,不会对公主起歹意。”   “那就好,含月为人天真,又心地善良,我们都要多留意些,以免她受伤。”   媚公子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你不害她就谢天谢地了,这演技进入蜃楼也是四天王级别,属实人才。   他猜测过献玉与郑怀松有染,毕竟要想一个女人对自己言听计从,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死心塌地爱上自己。   要么献玉忠心耿耿,要么郑怀松舍近求远不屑此举,总之有些意思。   三日后,他终于得了准许,换上婢女服饰,在李永怡身边侍候,帮着其他人收拾打扫寝室。   午膳时郑怀松一如既往过来陪她吃饭,白瓷茶盏在他手上一过,媚公子眉头微皱,他在茶水里放了东西。   反正自己胆小容易紧张,媚公子脚下故意一绊,朝着郑怀松递茶盏的胳膊跌去,却被他身后的婢女硬生生拽住。   “笨手笨脚,扰了公主驸马用膳。”   婢女相貌普通,可力气极大,下盘这么稳绝对是习武之人,媚公子心中已有计较,连忙认错退了出去。   郑怀松不管下什么药,他都有法子可解,何况郑怀松就算要杀李永怡,现在也不是时候。   院中桂树嫩叶舒展,鸟儿叽叽喳喳,春意正浓的还有午睡的夫妇,献玉特地回来叮嘱他听着主子吩咐,自己则要去哄小郡主。   媚公子什么场面没见过,只觉得李永怡不易,明知枕边人别有居心,还得应付房中事。   郑怀松第一回沙哑着声音叫水时,他还不觉有异,可第二回叫水,他送进去时特意往床榻扫了一眼,李永怡脸上不正常的红晕,哪里是欢好后的表现,她被人下药了。   白瓷茶盏里不是毒药,而是媚药,郑怀松莫不是有什么变。态嗜好?还是李永怡最近表现得太过反常已经令他起疑?   待屋内没了声响,郑怀松去浴室清洗,媚公子才借着收拾的机会靠近李永怡,只见她趴在枕上,锦被虚搭在腰间,光洁皮肤上的汗珠还未消退。   他侧过眼盯着床柱,轻声唤她:“公主,可好?”   李永怡微微睁眼,见是他,心中一松,叹了口气:“扶我起来。”声音带着独特的慵懒之意,饶是经历无数风月场面的媚公子,不觉红了脸。   “这……这怕是不妥吧。”旁人自然不用避嫌,但李永怡是主上的小姑子,若是知道他“占便宜”,蜃楼种竹子的活儿就要交给他了。   李永怡似是没听见,手撑在腰侧打算起身,刚撑起半分,肩头锦被滑落,又被人摁了回去。   “我是男儿身。”媚公子恢复本来声音,音量又压得极低,更显浑厚磁性。   李永怡瞪圆了眼睛与他对视,面前婢女阿蝉面容清秀,身量纤细,就当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见那张嘴动弹。   “你没看错。”   李永怡涨红了脸,紧紧裹着被子,无论是不乐还是谢杳杳都没告诉她阿蝉本人是男是女,怪只怪自己先入为主。   “他是不是给我下药了?”白日里恩爱二人不是没有过,可近来她心里有事,根本不愿做那档子事,可今日尤为反常,似是不知足般求着他。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夜里李知憬在书房处理公务,照旧叫来小舅子检查功课,奇怪的是往日里耷拉着脑袋满脸写着不高兴谢穆,今日格外努力,那架势恨不得住在他书房里。   “这字写得不错,回去睡吧。”李知憬看时辰不早了,他该去找谢杳杳寻求关爱。   刚走两步就被谢穆扯住了袖子,小大人儿一般:“我觉得不可,还要再写两页!太子姐夫别走。”   李知憬皱眉伸手探他额头:“你病了?”真折腾出了问题,谢杳杳非找他拼命不可。   “没有病,晌午阿姐说太子姐夫聪颖过人,三岁识字,五岁便能作诗,我如今启蒙已晚,再不头悬梁锥刺股,何时才能赶上?”谢穆神情严肃,不肯撒手。   李知憬有那么点害羞,也仅仅只是那么点,谢杳杳也真是的,二人独处时夸奖他就算了,今日还当着旁人的面夸赞,不成体统,夫君再优秀,也要虚怀若谷,随即甚是慈爱的摸摸小舅子的脑袋瓜,意味深长道:“学习是讲天分的,不要勉强自己,换个人比吧,孤不适合做你的榜样。”   说罢,他昂首挺胸扬长而去,留下谢穆以泪洗面。   许多年后,已任尚书令的谢穆回忆自己在东宫求学的日子,内心都要骂皇帝三万字。   李知憬到太子妃殿时谢杳杳已经睡下,他蹑手蹑脚换了衣裳,掀开帷帐一角钻了进去,小心翼翼躺在谢杳杳身侧,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十分妥帖。   知道是他,谢杳杳转过身睡眼惺忪靠到他怀里,调整到舒服的睡姿,嘟哝道:“穆儿还小,我爷娘不指望他光宗耀祖,只盼他健康平安,你别逼得太紧。”   “那你干嘛要刺|激他?”李知憬轻笑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手伸至她后背检查被子是否盖严实,生怕她受风着凉。   “我见他书读得痛苦,激励他一二罢了。”谢杳杳下巴抵在他肩膀,不由自主往他脖颈蹭蹭,撒娇意味十足。   可她柔软的嘴唇无意扫过他喉结,李知憬多少有些痛恨自己的定力,身体反应远比思想更快,扶着她后脑勺轻柔的吻她,可这一举动并未令他餍足,欲望反而愈发难消,他眼眸渐暗,想要得到更多。   “不……不行,太医令说了头三个月不能做那什么。”谢杳杳被吻得晕头转向,靠着最后一丝清醒推开李知憬。   可李知憬抓过她的手,脸凑过来,鼻尖挨着鼻尖,蛊惑她:“记得宁庄你误吃了媚药那夜吗?杳杳,疼疼我吧。”   ……   李知憬掀开帷帐准备叫水,谢杳杳一掌拍在他腿上,刻意忽视自己酸疼的手臂,嗔怒道:“自己去洗,别让人知道。”   “唉,女子真是无情,你怎能占了孤的便宜之后就翻脸了呢?”李知憬虽未彻底满足,可第一次不同以往的形式在心理和感官上得到前所未有的刺|激,眼下他心情舒畅。   谢杳杳见他有做吴笙时的恣意,又侍候自己清洗更衣甚是妥帖,便不与他计较辛苦了。   二人相拥而眠,谢杳杳快睡着时,听见李知憬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可是她太困,根本没有精力回应,就被周公拽去下棋。   于是翌日一早,李知憬那模样,就跟她欠了他一千两银子似的,满是怨气。   谢杳杳努力回忆他睡前所言,可根本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话,否则他不会如此,问他他又不说,她只得陪着笑脸给他布菜添粥。   不想一顿饭吃完,李知憬更生气了,往日里出门前还要叮咛谢杳杳几句,现下起身就往外走,连句招呼都不打。 第70章第七十章   李永怡的月信向来不准,去岁为了有孕,调理许久,勉强算是稳定下来,可原本应该月中才出现的月信,三月初就早早到来。   婢女来报时,郑怀松正对镜整理衣襟,他手上一顿,眸中浮现狠戾之色,随即大笑出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想不到空有艳色的李永怡也会跟他耍心眼。   月信提前半月是因她服了太多避子药所致,是她自己亲口告诉他,要生下属于两个人的孩子,由不得她后悔!   李永怡神情恹恹,侧躺在榻上看话本,眼角余光扫见郑怀松进门,三两下把话本卷成筒状,朝他砸了过去。   “你怎的才来?我疼得厉害。”她每回月信,郑怀松都会帮她按揉腹部缓解不适,她此番没听阿蝉的话,多吃了几粒避子丹,怕郑怀松起疑,决定先发制人。   郑怀松拥她入怀,探进衣内,李永怡接过阿蝉拾回的话本,朝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则继续看书。   媚公子早已习惯二人亲昵场景,行礼退下,脚刚跨出门槛,就听郑怀松唤他:“阿蝉,过来。”   怎么还缺观众?媚公子心道还是变。态花样多,低头敛目回到榻前躬身请驸马示下。   “含月,你瞧她,平日里乖顺,连个声响也无。实则阳奉阴违,试图攀附主君。”   李永怡诧异不已,先看了郑怀松一眼,确定他表情不是说笑,又去瞧阿蝉,想不到此人除了爱好男扮女装,还有断袖之癖,可他勾搭郑怀松作甚?随即明白这话多半是敲打自己的。   媚公子自然也听出其中意味,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只说是误会,她对驸马绝无非分之想。   “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待阿蝉战战兢兢出了门,李永怡同身后人道:“我从未见过你如此疾言厉色。”   “可是吓到你了?”郑怀松在她发顶落下一吻,侧脸枕在她肩上,柔声道:“别怕,只要你言行如一,否则,没有下次。”   郑怀松动作极快,死死掐住李永怡的脖子,连装都不愿装了,赤|裸裸地威胁道:“我最恨别人出尔反尔,李永怡,是你要生我的孩子,却私自服用避子丹……再有下次,我亲手送你去见李知恒!”   因喘不上气,李永怡脸憋得通红,郑怀松甩开她下榻穿鞋,冷眼瞧她狼狈的模样,待她稍稍平复,才带着笑意继续同她“讲道理”。   “我以为你只是个好看的花瓶,没想到还有几分机敏,什么时候发现我有问题?”他随手倒了盏茶,放在李永怡案上。   李永怡眼角挂泪,神情却倔强:“你有种就杀了我!”   “哈哈哈哈,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是我的夫人,我们以后一定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你死了这条心吧!本公主就算自戕,也不会与你这样的贼人做夫妻!”   啪一声,李永怡右脸立即就红肿起来,她生平第一次挨耳光,一时间大脑完全空白,待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感袭来,她跳起来朝郑怀松扑过去,那架势恨不得同归于尽。   可郑怀松三两下就制服了她,她此时才意识到郑怀松的武功远在她之上,可笑可笑,她之前竟爱这样的人爱得死去活来。   从去岁那颗丹药开始,她就应该怀疑他,可她偏偏无视,因果报应,怪只能怪自己眼瞎心盲。   郑怀松笑得诡异,大拇指划过李永怡嘴角的血渍,再放入自己口中品尝。   “李永怡,你大可试着自|杀,我会送你在乎的人下黄泉陪你,比如李沐籽、献玉,还有你才捡回来的阿蝉,对了,晚些时候,你三哥三嫂也会与你团聚,你大可试试。”郑怀松满意地看着李永怡表情从愤怒憎恨到惶恐害怕。   “不要试图反抗我。”   郑怀松这句话很快得到印证,她院中侍候的人明显多了不少,有个从前负责修剪花草树木的婢女,堂而皇之进到她屋内,片刻不离,而献玉不知所终。   “小郡主呢?”李永怡后悔自己鲁莽行事,生怕连累旁人。   那婢女盯着青石板地面,一句话不说。   “你哑巴了吗?郑怀松的父亲不过是个闲官,有什么靠山胆敢囚禁公主?他疯了,你们也疯了不成!”李永怡声音极大,整个院子都听得到,却没一个人应她,好似她不存在一般。   许是不想再听她制造噪音,婢女面无表情蹲在她面前,张开嘴。   李永怡吓得小脸惨白,婢女的嘴巴里空洞无物,她没有舌头,根本无法说话。   “那……那你识字吗?”婢女摇头,眉头紧皱,已是不耐烦。   “最后一个问题!”李永怡恳求道,见婢女目光投来,她忙问:“他们都活着的话,你就点点头。”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堂堂大渊公主竟被驸马软禁在自己府上,媚公子也不知是郑怀松胆子够大,还是外头的人够瞎。   整整三日,公主府内除了公主,一切如常,连角门的小厮都能隔三差五溜出去小赌怡情,与当初成王府铁桶一般相比,的确剑走偏锋。   起初,他被关在自己房中,可不待入夜可施展拳脚,又被挪去了密室地牢,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地方挺干净,没旁的人用过。   门上那把锁他还是头一次见,样式新颖,结构复杂,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破解,郑怀松真是随时随地都有惊喜。   左右郑怀松不会杀了李永怡,顶多再过两日,不乐收不到他的消息便会知道他们出事了,现下他养精蓄锐扮好阿蝉这朵娇花就够了。   可他低估了李永怡身为公主的傲骨,也低估了郑怀松对于连坐的解读。   李永怡情况不劳他费心打听,若无人送水和吃食,说明李永怡正在绝食;若有死耗子什么扔进来,则说明李永怡不愿与郑怀松同处一室……   晌午一过,媚公子百无聊赖,饿得睡不着,干脆蹲在门前继续研究玲珑锁,突然听到脚步声,他赶忙靠在墙根上,装作虚弱之像。   清脆的咔嗒一声,牢门打开,一个壮汉呵斥他:“没死就麻溜起来!”   “爷,妾不过是个卑微婢子,何苦费心?”说罢扶着墙踉跄起身,一步三晃到了门前。   可壮汉不吃这套,板着脸甚是不耐烦,攥着她的胳膊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几日不见光,乍一见太阳,刺得他直流眼泪。   “教主,人带来了。”   媚公子被那不懂怜香惜玉之人掼在地上,念着秋后算账很快调整好情绪抬头去望,好家伙,这是打算拿他开刀啊。   李永怡靠在床柱上,双手捆在身前,小脸煞白,嘴唇起皮,绝食绝得都有尖下巴了,而郑怀松笑得温柔,伸手去触碰她脸颊,却被她一脸嫌弃地避开。   媚公子悄悄活动活动筋骨,看架势是要拿他威胁李永怡,得,还是抓紧活动活动筋骨,省得等下动手吃亏。   “含月,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了?”郑怀松收回那只落空的手,扫了扫袍子上不存在的灰,“皇室贵主不可折辱?她们死了你拿命赔给她们?看来我从前的确不够了解你,让我看看你的心到底有多硬。”   “咱们一个个来,从这个侍奉你最短的阿蝉开始。”郑怀松拍了两下手,陆续有人送刑具进来,洋洋洒洒摆满了半个屋子。   看到这些,媚公子热血沸腾,乡情也就这样了,想不到郑怀松也是同道中人,李永怡的心硬不硬不重要,他们之间谁下手更干脆利落才是关键。   许是恼了李永怡,又许是为了起到震慑效果,郑怀松未假手于人,他摆摆手让无关紧要的人都退了出去,起身准备亲手行刑。   “你不说话是吗?那我先割了她的舌头。”郑怀松捏着媚公子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手上用的力气极大,他根本无法合上嘴,只能发出咯咯之声。   锋利的匕首泛着冷冽寒光,距离只差半寸,李永怡如他所愿,声音嘶哑命他住手。   郑怀松回头扫了她一眼,淡淡道:“晚了。”   只这么一瞬,媚公子擒住他手腕,一记手刀劈在他手肘处,郑怀松失去平衡,向前栽去,媚公子翻身避开,夺刀抵在郑怀松脖子上。   眨眼的功夫,二人处境掉了个个儿。   “你这业务不熟练呐,哪有一上来就割舌头的,没有声音会少很多乐趣。”媚公子将他双手反绑于身后,又从他身上找到另一把匕首,扔给李永怡,“你用脚固定住刀,自己把绳子磨断。”郑怀松诡计多端,自己能趁其不备,他也能。   李永怡回过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尝试割断绳索,而郑怀松一点儿也不担心自己的处境,闲适的语气好似与友人探讨诗歌。   “含月,想不到沦落至此,你还能找到帮手,这段日子与我虚与委蛇也不算白费。”   “我猜她是谢杳杳安排给你的,真是感天动地,可惜你未将她放在自己屋里,否则那日我不一定捉得住你。”   “脚尖再用点力,你饿了几日,准头难免差些,别着急,慢慢磨。”   ……   郑怀松越是云淡风轻指点江山,李永怡越是气血上涌焦头烂额。   “你这种变、态应该很难找到同类吧?长这么大很孤独吧?不是畜。生很难跟你聊到一起。”媚公子恢复男声,抬脚踩在郑怀松小腿肚子上。   相较刺骨疼痛,郑怀松明显更在意阿蝉竟是个男人,没想到自己一错再错,放个大男人在李永怡身边。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李知憬也觉事情蹊跷,先将李永怡安全带出来再说旁的事也不迟,他未惊动三卫,命东宫左卫率府上门,请含月公主过东宫一叙。   坊门已闭,大街上除了巡逻武侯,几乎见不到行人,赵夜清兵分三路,自己带着几个近卫先行一步,另外两队人马,一队把守住公主府所在安平坊各个坊门,一队围住公主府。   赵夜清叩门表明来意,管事也未拖延糊弄,领着他就往府中正厅去。   “公主近来身子不爽利,不爱出门,驸马一直陪着,赵率稍坐,喝盏茶歇歇,我这就去请公主。”   见管事举止神情如常,赵夜清安心不少,只要顺利接走李永怡,太子出手也少了顾忌。   可等了又等,不见李永怡露面,他唤人来,也无人答应,黑漆漆空荡荡的前院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连他带来在外候着的近卫消失无踪……   还是出事了。   赵夜清拔出腰间佩剑朝后院去,瞧见揽月阁前站着两个穿银甲的侍卫,他高声道:“我乃东宫左卫率,并非有意冒犯公主,请问公主安?”   可银甲侍卫一动不动,赵夜清疾步近前,只见侍卫已被割喉,瞪大双眼再无生气可言,他探了探僵化程度,两具尸体尚有余温,应是刚死不久。   突然,女子尖锐惊恐的叫声划破宁静,由不得赵夜清再谨慎小心,他一脚踹开寝殿大门,扑面而来的血腥气令人心惊。   “公主!含月公主!”   寝殿内漆黑一片,借着朦胧月光,他看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婢女,他一具一具翻找,每个都跟侍卫一样,被人一剑封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里面没有李永怡。   门外响起急切嘈杂的脚步声,赵夜清起身执剑指向来人,厉声呵斥:“大胆贼人!胆敢在公主府行凶!”   可回应他的是提灯的小厮、举着火把的侍卫,而郑怀松虚弱靠在管事肩上,面色苍白,指着赵夜清:“你受谁指使血洗公主府?含月又被你们掳去了哪里?她若有个好歹,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被反咬一口,赵夜清几乎被气笑了,正欲争辩,郑怀松丢过来一把带血的匕首,握柄上的云纹他见过,谢杳杳在定西城时曾偶遇她堂兄,那位堂兄送她的见面礼,就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云纹一模一样。   “那人叫阿蝉是吧,他用这把匕首伤了我,威胁含月束手就擒和他离开,大理寺和三卫已经到了,还不束手就擒!”   围在揽月阁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纳闷唤他:“赵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   东宫左卫率府今夜擅自行动围了公主府,除了查验宵禁上街许可的武侯,旁人并不知道,几方人马在公主府打了个照面,也不好刀剑相向,加上闹出不少人命,公主不知所终,只得请了三卫大将军和太子李知憬前来。   得知李永怡下落不明,谢杳杳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李知憬走得匆忙,来不及多叮嘱,她急招不乐前来。   因公主府外松内紧,不乐与媚公子约定每三日互通一次消息,今日不乐如约前往,连个人影都未见,再加上官兵聚集,她更不能轻举妄动,遂去东宫求见谢杳杳。   “多半媚公子身份已暴露,他和公主怕是凶多吉少,你速速飞鸽传书,请堂哥带人入京一趟。”此番是她低估了郑怀松的本事,未料他与曾在江南道举手遮天的永天教颇有渊源。   “不过据媚公子所言,郑怀松对公主是有真心,想来应该不会伤害她。”不乐宽慰道。   谢杳杳摇摇头,对于郑怀松而言,那点儿所谓的真心心动,远比不上野心重要,长安怕是要变天了。   不乐皱眉,疑道:“主上担心郑怀松想谋逆?”   谢杳杳还是摇头,言语间充满不确定,像是拼图时总有一块拼不上。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李知憬赶到公主府时,三卫大将军已在门前候着他。   “殿下,为何左卫率府的人会出现在公主府?”二人一同入府,大将军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李知憬不欲隐瞒:“郑怀松与□□逆党有瓜葛,孤担心含月处境安危,故派赵率前来接她。”   闻言,大将军眉头一皱,以郑怀松的家世背景,谋害公主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太子行事素来缜密,能有此举动,多半已有证据。   揽月阁内灯火通明,赵夜清站在尸体前,冷眼望着郑怀松,无凭无据就想栽赃于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三卫大将军,就算皇帝来了,他也不担心。   “太子殿下,属下奉命接公主入宫,可揽月阁古怪,侍卫、婢女皆被割喉而亡,属下尚未找到公主,驸马却带人污蔑我‘血洗公主府’。”赵夜清转而面向郑怀松,冷冷一嗤:“我这把剑上滴血未沾,如何杀得他们?”   众人自然而然看向受伤不轻的郑怀松,原因无他,李知憬的确没有理由这么做,堂堂左卫率怎会做屠戮无辜之事。   面对周遭怀疑目光,郑怀松颤巍巍抬起手指向李知憬,怒目切齿:“太子殿下,含月与您同在皇后膝下长大,她唤您一声三哥,是您的亲妹妹啊,您怎么能如此对她?”   “这些日子我夫妇二人忧心忡忡,夜不能寐,她已经决定装作不知,只为自保,没想到太子殿下心狠手辣,竟对我们赶尽杀绝!若不是我今日命大,离黄泉只差半寸,否则公主府的冤屈要说给阎王爷听吗?”   李知憬挑眉,想要瞧瞧这个黑白颠倒满口胡话的小人能编造出什么惊天动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来。   被管家扶着的郑怀松走到三卫大将军面前,深吸一口气,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语气坚定道:“太子殿下的外祖乃是谋逆罪人!”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吴尚书令辅佐两代帝王,独女身居贵妃之位,宠冠六宫,连当今太子都是她所出,只因吴家不幸遇水匪惨遭灭门,她悲痛难忍,撒手人寰,更以副后之礼厚葬。   连失重臣和爱妃的皇帝命谢青黎率三万谢家军荡平剑南道、岭南道一带山匪水匪,顺道送吴家尸骸回乡,归于故土也算合情合理。   此事别说朝廷官员,连长安百姓但凡年长些的,也要叹一句命中劫数自有天定,从未有人往“谋逆”二字上靠。   “先帝沉迷长生之术,宫中炼丹炉一年十二个月长燃不灭,前已故尚书令吴哲年为求仕途,迎合先帝,派人四处拜访所谓修道之人,彼时天师便是得吴哲年引荐入宫,先帝并非薨于急病,而是因天师所制的慢性毒药。”   看见李知憬的脸色渐渐阴沉,郑怀松略顿了顿,想看得更仔细些,天之骄子由云端坠落的过程,不细细品味鉴赏,如何对得起自己筹谋多年。   “可就算如此,吴尚书令也只是失察之罪,万万不至谋逆。”有人站出来说话。   “失察之罪?陛下的兄长,正值壮年的德懿太子也是被吴哲年所杀!成王查到祖父和伯父之死另有蹊跷,找到证据没多久,便在太子殿下到访时‘自戕’,真真儿巧合。”   德懿太子突发心疾而亡,仅仅与先帝相隔三日,当今圣上登基后也曾严查此事,最后无疾而终。   “德懿太子文武双全,太医署从未有其心疾的记录,而吴哲年有一瓶天师研制的丹药,可诱使康健之人心力逐渐衰竭,需长期服用,但先帝突然驾崩,德懿太子强忍哀痛又主持丧仪,极度疲乏之下才让奸人得逞!”   “驸马所言实在洞心骇耳,证据可确凿?诬构储君祸及三族啊。”   “是啊是啊,事关先帝先太子,兹事体大,你郑家不过四品,多半是受有心之人蛊惑利用!”   ……   郑怀松等得便是这一刻,这些人现下有多怀疑,日后就会有多愤慨。 第74章第七十四章   谢杳杳凭借记忆往揽月阁的方向寻去,路过园子里约莫两丈高的假山,瞥见有人一闪而过,她默默记住大概方位,先找到李知憬要紧。   揽月阁已经塌了大半,剩下那部分也岌岌可危,火苗舔舐着周遭一切可燃之物,有种同归于尽的气势。   见到此景,谢杳杳只觉胸腔中好似有一只大手紧紧攥着心脏,连呼吸都没了力气。   “李知憬!李知憬!李知憬!”强自镇定的谢杳杳边找边喊。   突然一旁草丛中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脚腕,有人虚弱地回应她:“三……三娘?”   谢杳杳忙蹲下去看,李知憬走前穿着一件月白色常服,现下已被血色染红,触目惊心,她扶起他靠在自己怀里,检查伤势,哽咽道:“别担心,我这就带你出去。”   “赵夜清……血是他的……快……”剧烈的冲击让李知憬头晕目眩,可还是凭借本能指了大致方向。   谢杳杳半拖半拽将李知憬挪到棵粗壮的树后,自己则顺着血迹去找赵夜清,大面积燃烧的噼啪声混着痛苦哀嚎掩盖了她的脚步声,本就目力过人的她瞧见有两人厮打在一起。   谢杳杳提剑飞身向前,待近了终于看清地上躺着的正是赵夜清,她不假思索一剑刺向他上方双手握匕首之人。   饶是那人反应快,剑还是穿透肩膀,吃痛失力,匕首哐当掉落在地,抬眼瞧见来的是个妇人,认为自己不过一时大意才受了伤,便收住了打算逃跑心思,一雪前耻,送他们二人一起归西。   赵夜清身受重伤神志不清,仅凭求生本能与那人对抗,现下有了帮手,因为血水模糊双眼,瞧不清来人,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喊:“别管我,去救太子殿下!”彻底昏死过去前,他心中最后一个念头是三娘身怀有孕,李知憬千万不能出事,否则她该怎么办啊!   谢杳杳给他嘴里塞了几粒九转丹,又在胸口可见的伤口处撒了金创散,根本没将那杀手放在眼中。   “臭娘们,老子送你们一起下地府做对儿鬼鸳鸯!”杀手捡起匕首,朝着谢杳杳背后袭来,想要一刀了结她性命。   未料,匕首离颈部只差半寸时,谢杳杳猛地侧身,刀刃擦身而过,杀手因为惯性向前一倾,手腕却被谢杳杳攥住,她向下用力一折,轻微的咔嚓声传来。   “看来你不认识我。”谢杳杳抬脚踩在杀手断掉的手腕处,见他痛苦哀嚎也不挪开,而是蹲下捏着他下巴,略一用力卸了下来,以防其他口中藏有毒药自|杀。   很快,不苦带着人找到这里,谢杳杳吩咐她,杀手交给不乐拷问,不设上限也没有下限,只要把能榨干的消息全都榨出来就行。   既然已到如此境地,有什么手段尽管都使出来吧。   天快亮时,公主府才将将平息,原本雕梁画栋的建筑不复存在,只余前院池边一座角亭彰显曾经的富丽堂皇。   太子受伤不轻、左卫率重伤昏迷,三卫大将军连同那几位登上阁楼之人下落不明,更多葬身火海,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而另几位幸存者,一同将矛头指向李知憬。   搜救查找的工作仍在进行,皇帝阴沉着脸坐在议政殿上一言不发,满朝上下大气都不敢出,此事错综复杂,牵连甚广,都怕惹祸上身。   战战兢兢下了早朝,有好事者与同僚打听交谈。   “你家姨母不是同吴贵妃有些交情,可知其中乾坤?”   “你快住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什么姨母?我们家没这样的亲戚!”   “吴家的事还没定论,你怎么就着急撇清,一定是知道点儿什么,太子殿下难道真是逆党之后?”   “这哪儿是春天啊,我瞧着又要入冬了。”   ……   皇帝独坐在书房,提起笔半天没落下一个字,奏折被墨汁滴了又滴,渐渐汇成一小滩看不清原本的印记了。   红肿着双眼的皇后进来时看见这一幕,鼻子一酸,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她膝下就李永怡一个孩子,如今不见踪迹,而她这个做母亲的除了焦急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得知李知憬受伤,她想去东宫看看,可皇帝不允她前往,这才来书房求见。   “陛下,妾相信三郎绝没有做此伤天害理之事,您让我去看看他吧。”皇后跪在地上,哽咽哀求。   “长安城里,除了他,还有谁能炸毁公主府?郑怀松那点子家世背景,与蜉蝣撼树有何区别?可怜我的含月……”皇帝神色痛苦,仰头望向屋顶,不想让旁人看见他的脆弱。   闻言,皇后身子一僵,随后抬起头,吃惊地瞪大双眼望向皇帝:“陛下怎能有此论断?您看着三郎长大,他受您教导,品质如何您再清楚不过,旁人栽赃嫁祸怎能信以为真?含月和三郎兄妹情深,绝不会害她。”   “你忘了他是谁的外孙?吴哲年城府极深,又薄情寡义,装了几十年,蒙蔽无数人,朕想想就心惊,给他取名知憬,提醒他事事觉悟,而字‘慎之’则是时时谨慎……可悲,朕一番苦心终究是白费了。” 第75章第七十五章   郑怀松手起刀落,媚公子少了右臂,他只能及时止损,封住几处穴位,以免失血过多。   看见这一幕的李永怡楞在原地,半是恐惧半是绝望,直到郑怀松冰凉的手揽在她腰间,一把拉她入怀,她才忍不住战栗道:“怀松,说好不杀他。”   “嗯。”郑怀松俯身在她脸颊亲了亲,拍拍手,两名黑衣人推门而入,不用他吩咐,迅速给媚公子敷药、包扎伤口,待一切做完,二人又抬着媚公子出去,只留地上一摊血迹和飞落在桌案下的一只手臂展示适才发生的一切。   “我走了,你要是累了就先睡。”一番侵略性极强的亲吻后,郑怀松转身离开,他要那些污秽之物时时提醒她,不要再做无谓挣扎。   除了烛台偶尔冒出点儿爆裂声,整座宅子安静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李永怡甚至趴在墙上、地上仔细听,相较之下反倒是自己的心跳声更明显一些。   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是从外头锁上的,她使劲拍打,大声冲外头喊:“我乃含月公主李永怡,本公主现下又饿又渴,速速送吃食来!”   依旧死气沉沉没有回应,李永怡喊得累了,靠着门缓缓坐下,抱着双腿默默流泪。   比起自己,她更担心三哥三娘,甚至阿蝉,郑怀松偏执疯狂,怕是会做下更惊骇之事。   她兀自想得出神,倏地屋顶剧烈震动,吓得她惊叫出声,所幸震动很快就平息,一切又安静下来。   郑怀松推门时感到有东西顶着门,本来因事情顺利而愉悦的心情瞬间消失无踪,愤怒取而代之。   “含月!你在做什么!”屋里的物件摆设他都一一检查过,以防李永怡自戕,若她真有个三长两短,他要所有人为她陪葬!   那名其貌不扬的婢女出现在他身后,态度恭敬:“教主,李永怡不久前还精神十足,以口渴腹饥为由骗属下开门。”   “哦?那你送吃食进去了吗?”郑怀松回身望向她,表情不辨喜怒。   婢女小心翼翼抬眼瞧他,见他没有发怒的迹象,才字斟句酌回道:“李永怡狡诈,属下未作回应。”   门陡然打开,李永怡睡眼惺忪,半恼半娇:“我怎么靠着门睡着了。”   “你回来了。”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一头埋进郑怀松怀里,嘟哝道:“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明明是她自己绝食三日,这态度好似是他不给她饭吃。罢了罢了,只要她老老实实待在他身边,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郑怀松打横抱起李永怡,吩咐婢女准备茶点,随即往床塌走去。   一切像是回到了从前,他靠在床柱上,她俯趴在他身上,指尖缠绕着她的青丝,鼻间萦绕她独特的气味,令人沉迷。   以前他瞧不上儿女情长,成大事者怎会被女子牵绊,如今尝过这绕指柔,他琢磨起两全的法子来。   困住她,囚着她,是他想到最好的方式。   “为什么不让别人搭理我?”李永怡的语气带着伤感。   郑怀松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是那些下人自作主张,往后不会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出去?总待在屋子里怪闷的。”   “快了,你再忍几日。”   婢女捧着托盘进来,在桌上摆了糕点粥饼,正准备躬身退下,不想李知憬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   走到离床塌半丈远时,她停下脚步,还未开口,郑怀松继续又道:“再近些。”   直至走到离他一臂之远,郑怀松突然出手掐住她的脖子,婢女满眼惊恐,扒住他的手试图挣脱,可郑怀松的手如铁钳一般纹丝不动。   “教……主……饶命。”窒息导致她整张脸涨红,额头青筋暴起,眼角泛泪。   郑怀松侧着脑袋欣赏她垂死挣扎的模样,许是要她死得明白,他解释理由:“‘李永怡’也是你这等贱婢叫的?还敢短她吃食,自作主张,死不足惜!”   那婢女挥舞的手臂渐渐在身侧垂下,郑怀松卡在她脖颈的手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这才松了手,又从怀中取出帕子细细擦拭手掌,与旁人肌肤相贴令他作呕,可李永怡见着血会失神,时间仓促不得已只能委屈自己了。   他起身抱着李永怡去桌边坐下,一口口喂她,多乖啊,他内心满足妥帖,恨不得日日如此。   李永怡强忍住恶心,尽量配合他,盼着有朝一日能逃出去,就算逃不出去,能递消息出去也好,以免爷娘担心。   一顿饭用毕,有人进来收拾桌子,顺便抬走了身体已经逐渐变凉的婢女。   二人面对面躺下,帷帐内的黑暗让李永怡轻松几分,不用时时注意自己的表情。   “我得在这里待多久?”她试探道。   “少则半月,多则三个月,待事情了结,我们就去蜀中,我在那边有处庄子,山青水美,你定十分喜欢。”大渊即将大乱,长安在劫难逃,蜀中是他筹谋已久的避风港湾。   “那三哥和阿爷问起怎么说?”她又问,蜀中的确出乎她意料,本以为他意在龙椅,却不想隐居山林,他究竟图什么呢?   郑怀松轻笑,似想起什么开心的事情一般:“含月,他们自顾不暇,哪里有闲心操心你,用不了多久,父子相疑乃至相杀的大戏就要开幕了。”   闻言,李永怡一惊,想起之前房屋突然震动,心底不安:“你……你今晚是对付我三哥去了?”   郑怀松抬起手扣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躺下来,枕在他胸前,随后与她十指紧扣。 第76章第七十六章   “阿爷登基称帝真是不得已为之吗?”   皇后似知道他有此一问,也未斥责他谨行慎言,“你阿爷从未想过要同自己哥哥争夺储位,德懿太子去得突然,先帝膝下只有他们兄弟二人,担子便落在他头上,为此他甚是惶恐不安。”   李知憬长长舒了口气,只要皇帝没做过弑父杀兄的事,面对郑怀松的行动也容易化解些。   见送药进来的是徐姑姑,李知憬纳闷道:“三娘呢?”   “三娘一直守着你,见我来了,才离开,说去瞧瞧赵夜清的伤势。”皇后舀起一勺药,递到李知憬嘴边,又言:“赵夜清伤得不轻,虽说保护你是他职责所在,但三娘身为你的妻子,去探望他也是应该的。”   李知憬哭笑不得,皇后以为他吃醋,可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想,一来没有赵夜清,他恐怕短期都难以下床;二来,谢杳杳与赵夜清同袍几载,情谊深厚,探望乃人之常情。   他突然想起当时有杀手在场,忙坐起身要下地,“阿娘,是不是三娘受伤了?”   “啊?”皇后不解他为何如此紧张,仔细回忆道:“没有吧,我来时见她好好的。”   “不行,我也得去瞧瞧。”   皇后见拦不住,只得由着他去,于是左卫率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而屋内除了几名太医,还站着太子夫妇和皇后,导致身为臣子的赵夜清躺得十分不安稳。   “臣这点子伤,养个把月就好利索了,多谢诸位殿下关心。”赵夜清朝谢杳杳使了个眼色,在定西城的时候,每当他阿爷赵大都督来念经,他们之间对上暗号,便会找各种理由哄他阿爷去别处。   谢杳杳心领神会,见他性命无忧,几座大佛压在此处多有不便,开口道:“既然如此,赵率好生歇息,我们回去了。”   皇后和李知憬来之前,谢杳杳已经同他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关于揽月阁的异状以及杀手身手特点,赵夜清也将自己的疑惑和猜想同她倒了干净。   于是在皇后又叮嘱几句,赏赐了不少滋补品和金银珠宝后,几人相继掀帘而出,待出了院子,皇后对一旁的太子夫妇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该回凤栖宫了,你这两日躺在榻上不许乱走动,三娘,你可替我看住他。”   “殿下宽心,我定不负所托。”谢杳杳叉手行礼。   待凤辇走远,谢杳杳扶着李知憬的胳膊,“咱们走吧,你可真敢乱跑!头不晕了?”   “你真没受伤?是不是又逞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两个还挺像。   谢杳杳听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无奈摇头道:“没有受伤,要不这样,等咱们回去,我脱了衣裳,你细细检查?”   李知憬脸颊微红,想了想那场景,觉得自己怕是把持不住,反应过来她在胡诌,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以表惩戒。   “杀手服毒自尽,我们怕是难找了。”李知憬只觉遗憾,原本想着只要有活口,严刑拷问必能吐出点儿东西来,可公主府死伤惨重,活下来的多是外院侍候的,平时连主子的面都难见。   谢杳杳不想再骗他,干脆沉默,闭口不言,他们各有各的门路,她这条路,李知憬走不了,说太多难免起争执。   “不过就算把公主府掘地三尺,孤也要看看狡兔三窟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第77章第七十七章   谢无秋来得很是及时,说来也巧,蜃楼遇到桩棘手的案子,有杀手在离长安五十里的万和县杀了他们保护的金主。   蜃楼经营两种买卖,一是杀人,二是救人,百年金字招牌,历任楼主视失手为耻辱,要杀的人没死成,尚有补救方法,但保的人归了阎王爷,他们目前还没有能力去地府捞人。   谢无秋此番正是为查明哪个不要命的,杀了金主和两名蜃楼高手,收到不乐的传信之后,瞧见媚公子也下落不明,气得多吃了两碗饭。   当他蜃楼是软柿子,随便拿捏的吗?   将门谢家和江湖谢家百年前虽同属一脉,日子久了,甚少走动来往,但彼此之间的消息还是知道些,谢无秋以谢青黎远方表侄的身份入了东宫,还去瞧了躺在床上裹得像个粽子的赵夜清。   “小子,我本来打算帮你挖挖墙脚,可李知憬长得可真不错,连我这样只爱美人的主儿,都忍不住想拓宽择偶范围。”谢无秋摇头叹息,往赵夜清枕头边放了个小册子:“要不这样,我这本包罗天下淑女的宝册先借给你,你看上哪个告诉我,我帮你牵线搭桥。”   要不是打不过他,赵夜清真想找两块棉花把耳朵堵上,谢杳杳这堂哥最大的特点就是嘴碎,还少个把门的,能安稳活到现在,手下也无人造反,单纯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旁人骑不到他头上罢了。   “多谢楼主,我刚服了药,眼下困乏。”言外之意,我要睡了你快走。   谢无秋倒也爽快,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人,嘴里嘟囔着:“要说睡相,堂妹夫的睡相才真是赏心悦目。”   因谢无秋算是外男,晚膳摆在太子殿中,李知憬生怕他再口无遮拦,只留下青岚和不苦二人侍候,其余人都撵去了外头。   坐在二人中间的谢杳杳哭笑不得,李知憬罕逢敌手,谢无秋这般将脸皮视作无物的,他完全招架不了。   “三娘,妹夫可还有妹妹?是否婚配?”谢无秋端着饭碗,话虽是对谢杳杳说的,目光却落在李知憬脸上,瞧瞧这举止,矜贵得很,怪不得都说他是完美储君。   谢杳杳拿起公筷往他碟子里夹菜,顺势挡住他的视线,眼神暗含警告:“堂哥,殿下乃是储君,未来大渊的君主,不可无礼。”   谢无秋冷哼一声,赌气般扒了两口饭,好不容易安静了半刻,似是想起什么,又对谢杳杳说:“可他很快就不是了,别说他,连他阿爷也自身难保!”   “放肆!你……”李知憬拍桌而起,呵斥刚起了个头就被谢杳杳一巴掌捂住了嘴。   “堂哥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蜃楼既然做的是人的买卖,自然消息要灵通,得知道杀的是什么人,金主又是什么原因要买凶,来龙去脉得摸清楚才决定是否接单,否则替有罪之人杀了无辜之人,岂不遭天谴?谢杳杳深知这点,才请了谢无秋来帮忙。   谢无秋还沉浸在堂妹夫连发火都与旁人不同,英武不凡,好生俊俏,谢杳杳的问题他等了片刻才回答。   “按理说,长安城发生这么大的事,前前后后不过四五日,从太子有个逆党外祖,到皇帝弑父杀兄,又都没有真凭实据,所谓的证据都烧毁了。”谢无秋板着指头给他们算。   “这些消息就算飞鸽传书,跑死马的八百里加急,送到那些关注长安政局的亲王手中,也得两三日。”说罢,右手食指蘸了茶盏里的水,在桌子画了几处:“有心者准备兵马怎么也得个把月,可昨日蜀中的庆王、益州的襄王已经整装待发,最晚后日一早就往长安来了。”   李知憬当下变了脸色,那两位皇叔是皇帝的堂兄,得了先帝青睐,是世袭的王爷,往日里对皇帝十分敬重只求富贵安稳,想不到竟也与郑怀松暗中有来往。   可单凭谢无秋一人之词,他不能全信,命青岚速给蜀中、益州去信,以免误事。   一顿饭用毕,谢无秋耷拉着脑袋,不住叹息,外头都说长安名厨汇聚,皇室御膳更是天下极品,可味道也不过如此。   太子夫妇担忧国家动荡,无甚胃口,见天色不早,谢杳杳换桃枝,领谢无秋去客院安顿。   “我不是住在这里吗?”谢无秋皱眉,按他的理解,太子殿地方大,房间多,怎么就容不下他了,都是一家人,有必要如此见外? 第78章第七十八章   永宁侯世子夫妇来信简明扼要,一是流放振州的庶人李知悟月前急病去了;二是剑南道有异动,夜间有大批粮草和马匹往益州去。   振州四面环海,虽环境恶劣,但李知悟好歹曾是皇子,他外祖家又使了大力气派人暗中照顾,图谋来日,他突然暴毙恐怕是旁人有意为之,李知憬提笔在旁边写了个“郑”字。   晚膳时有了谢无秋的提醒,宁远侯世子的密函便是从旁佐证,蜃楼的消息无误,藩王异动,他们得尽快做出反应。   密函最后一句笔迹潦草,看样子是送出前匆匆加上的,墨渍晕开,勉强可看清。   吴家阿竹死在青城山拂尘观。   “拂尘观”三个字看得李知憬口干舌燥,他将密函递给谢杳杳,待其阅毕,二人对视,异口同声道:“郑怀松。”   郑怀松自幼长在拂尘观,道长是他师父,他去江南道也是打着替师父寻亲之由,年纪更是对得上。   若他才是阿竹,那他的动机便说得通了,为复仇而来,他的目标不是龙椅,而是坐在上面的人。   “吴家灭门时他不过襁褓婴儿,看来那位道长大有来头。”谢杳杳心中已有了猜想,只待找到证据。   屋外突然传来打斗声,门被人一脚踹开,只见谢无秋一掌拍飞一个侍卫,潇洒自如。   侍卫大喊:“来人,有刺客!”   谢无秋从腰间抽出软剑,寒光一闪,问那躺在地上之人:“刺客在哪儿?老子给他大卸八块!”   李知憬缓缓走出来给他这大舅子收拾烂摊子,遂扶额叹息道:“无事,你们都下去吧。”   “有消息了,他们拦着我不让进,我就轻轻拍了他们一下。”谢无秋对天发誓,他连一半力气都未使出来。   李知憬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奈道:“谢楼主,下次有事与孤商量,可以让青岚带着你过来。”   “我嫌那小子话多,嗡嗡的,吵得我脑壳痛。”   ……   所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蜃楼的消息网盘根错节,单看某一条或某几条觉得没什么,可落到有心人眼里,便能瞧出乾坤。   谢无秋的另外一件正事,竟与谢杳杳的事情重叠了。   杀万和县金主的人回到长安后入了公主府,正是那夜刺杀赵夜清的杀手,谢杳杳将人交给不乐后,不乐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撬开那人的嘴。   他知道东西不多,但足够缩小范围寻找李永怡。   据杀手所讲,万和县那人是位隐居的名匠,被他们教主重金请出山,设计了一座地下密室,工程已完,教主命他灭口,可那工匠早瞧出教主阴险诡诈,便提前在江湖上找人来保护自己,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掉目标,自己因此也受了重伤,否则不会和赵夜清纠缠许久,落到他们手里。   教主自不用说,正是郑怀松,而江南道被李知憬端掉的总坛和分部,不过是他们摆在明面上引李知恒和李知悟入局的幌子罢了。   而杀手虽在郑怀松身边当差,但所知仅限于此,永天教分工明确,每个人都只能参与自己负责的那一摊,不得互相打听,否则视作叛教惹怒颙神。   可这些消息对于蜃楼来说足够了,时间仓促又是宵禁,郑怀松必不可能带着李永怡离开长安,而地下密室恰恰证明郑怀松筹谋之所在公主府覆盖范围内,否则极易被发现。   “我查了下,去岁公主府北边的园林大建过,从曲江池引水修湖,挖出的土顺势在边上造了座小山,那什么公主要是爱干净,建造期间必不可能亲自去看,多半是那位驸马监工,发挥空间有点儿大啊。”谢无秋咂咂嘴,言语间颇有点欣赏的意味,“年纪轻轻能成就这一番事业,的确是个人才,没来咱们蜃楼可惜了,若是早点儿发掘,凭他的聪明才智,江湖已被我一统!”   “打住!”谢杳杳食指朝上停在嘴唇处,“别说了,再说就烦了。”要不是打不过,她真想不顾亲戚情面,给他两脚。   谢无秋给了谢杳杳一个“又调皮”的眼神,从怀中掏出一叠纸,打开平铺在案几上,示意他们过来看。 第79章第七十九章   李知憬候在议政殿外,似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寻着一切可钻的空隙,无形的刀锋贴着身体游走,只待时机合适,一剑封喉。   与去岁早早入夏不同,今年的倒春寒格外频繁,三不五时撒下星星雪花,提醒人们冬袄别着急收,还用得着。   掌事太监王有福捧着暖炉呈给李知憬,声音还带着困倦:“殿下先暖暖,您身上有伤,圣人特允您不必朝参,现下还不到上朝的时辰,您怎地早早就来了?”   “圣人起了吗?孤有要事。”李知憬摆摆手,示意无须暖炉,谢杳杳怕他受风,衣裳斗篷都是挑最暖和的往他身上套,寒冬腊月所穿也不过如此。   “起了,约莫两刻钟就能召见殿下。”   李知憬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袖中的手指不断摸索玉扳指,推演模拟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二王势必会以“当今皇帝为夺皇位弑兄杀父”为由,动荡朝局,各方蠢蠢欲动的势力有了所谓“正当”理由,蛰伏已久终于可加入“正义”的一方,将大渊天下重新瓜分。   京畿铁甲营因纵火一案,算是重创,死伤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失去信任,哪怕已经清查,也怕有人临阵倒戈。   安西都护府和安北都护府的驻军不可妄动,以免周边诸国趁乱掠夺边境,而十道军力,除了已经往京师来的两支,其他有实力可尽快支援长安的便是河东道、河南道的玄甲营。   玄甲营的统帅曾是谢家军的副将,谢青黎一手教导培养,想来有他出马,两道不会异动。   而郑怀松,不,阿竹藏身之地也有了方向,凭借谢无秋和蜃楼的能力,想来捉拿阿竹,救出含月,不在话下。   许是想得太过入神,王有福一连唤了三声,李知憬才听见,面前议政殿的大门已开,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提醒他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公主府的事情才过去四日,对于他来说好似一年,他甚至有些抵触面见皇帝,二人之间横着的岂止是吴家之事,还有无数个令他自我怀疑的训斥教导。   靴子踩在织金红毯上,眼前熟悉的家具物什,以及掌心隐隐传来的痛感,李知憬告诉自己,总要面对,既然他已经做好了失去太子之位的觉悟,那皇帝也该有开诚布公的准备。   “臣请陛下安。”李知憬躬身行礼,抬起头的一瞬间愣住了,皇帝两鬓斑白,老态十分明显,眼角眉梢无不诉说着疲倦乏累。   预想的剑拔弩张并没有发生。   议政殿如过去无数个日夜一样,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可又不一样,皇帝佝偻着背靠在椅子上,而他站得笔直,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坚定。   “陛下,臣有要事急奏。”李知憬将蜀中庆王、益州襄王率兵往长安来的密报,以及请谢青黎镇守长安,调动两道的解决办法一一道来。   一鼓作气说完,他望向皇帝目光格外坦荡,也不愿解释消息是从何而来。   而皇帝的神色从最初的震惊,到渐渐平静,调整得极快,李知憬没有撒谎,也不必撒谎,庆王和襄王的大军只要离开各道,用不了多久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就会送到自己面前。   现下无非是有了足够的时间应对,准备充分,胜算更大些。   从郑家传出他帝位得来不正,皇帝就知道要起祸乱,或许还要早一些,从得知兄长真正死因时他就明白会有这一日,迟早罢了。   皇帝头一次没有质疑,干涸的嘴唇上下碰了碰,扯动嘴角所带来的刺痛感,让他所有的话化作一声叹息。   “就按太子说的做吧。”   轮到李知憬愣神了,一切说服得太过容易,打好的一肚子腹稿没了用处,他甚至已经想到如果皇帝斥责他身为储君监视四方的渠道竟比帝王尤甚,该如何应对。   那句“储君之位请陛下另择贤能”没了说出口的机会。   也罢,说完国事轮到“家事”,只有清楚破溃处在哪里,才有机会剜掉治愈,李知憬又问:“阿爷,关于祖父和皇叔……”   未料,皇帝抬手打断,他捏着自己的鼻梁,闭眼似在回忆,半晌才缓缓开口,这些事埋在他心底许久,想不到第一个听到的人会是李知憬。   先帝沉迷仙途不是什么秘密,鼓吹炼制仙丹脱凡胎、生仙骨的天师确实是吴哲年引荐入宫,彼时吴哲年只是正五品的谏议大夫,没有天师,他多半是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了。   随着天师在宫中站稳脚跟,吴哲年青云直上,摇身一变成了吏部侍郎,彼时吴家的独女吴浓刚刚及笄,上门求亲之人几乎踏断了吴家门槛。   其实,吴哲年属意的女婿并非彼时尚是皇子的李焕,而是太子李煜,太子妃早已嫁入东宫,就算空着也轮不到他的女儿,但良娣只有一位,另一个位置,他想尽一切办法要送吴浓上去,不管她愿不愿意。   也正是因为此番举动,他得知李煜极其厌恶修仙长生之事,但在孝道和先帝的固执面前,暂时忍耐,但彻底铲除相关人和物只是早晚的事罢了。   吴哲年惶恐不安,他如今只是个吏部侍郎,待日后李煜登基称帝,怕是要贬去做地方官,他好不容易才从岭南道洛川挪到了天子脚下长安,看过高处的风景,便畏惧跌落。   他与天师多番商议,将目光转到了李焕身上。 第80章第八十章   谢无秋一连蹲了三日才瞧出些端倪来,那劳什子密室竟修在湖底,没点儿凫水潜游的本事根本下不去。   公主府毁了大半,哪怕昼夜不停赶工,清理完倒塌烧毁的建筑也得半个多月,才有可能找到另一条密道出入口,可李永怡能等,梅墨可等不了。   “楼主,要不属下和您一起下去。”不乐递给谢无秋一包用油纸防水的工具,她没听说过谢无秋会水,这湖水瞧着可不浅。   谢无秋戴上特制的帽子,摘掉黄金面具,嘱咐不乐好好保管,千万别磕了碰了,说完他蹲下准备起跳,又被不乐拦住了。   “我要是死了,你就去逍遥谷找程姜,让她看在谢家子嗣单薄,我也只有阿衍一个孩子的份儿上,叫阿衍继承蜃楼吧。”   未料,不乐没松手,而是追问道:“万一程谷主不想看呢?毕竟孩子是她生的,属下们劝说不动,也不能硬抢吧。”   谢无秋皱眉,半晌叹了口气:“那就给三娘吧,反正她也熟悉。”   不乐松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谢无秋双臂伸直,往后猛地一甩……没跳起来。   “老子肯定会带着人回来,你们不用着急分赃。”   扑通一声,除了偶尔冒上湖面的水泡,已经不见谢无秋的身影,他能有潜游的本事还得感谢程姜,二人于江湖中不打不相识,彼时他男扮女装,而她女扮男装,旗鼓相当,没辨出对方雌雄。   哪儿知邺下的酒后劲儿如此霸道,一夜露水姻缘,程姜竟怀孕了,他本着要对她和孩子负责的态度去逍遥谷提亲,程姜的条件是要大小颜色一样的珍珠百颗,必须由他亲自下海采珠。   湖水怎么能跟海水相比呢?谢无秋换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了,终于找到那处黑黝黝的洞穴。   江南道多江河,永天教的人大多水性极佳,没点儿常年潜游的经验,一般人很难在狭窄的水下洞穴摸黑前行,本能中对黑暗未知的恐惧往往占了上风,一旦呛水,十有八九便要葬在此地。   隐隐瞧见头顶有一点光亮,谢无秋加快动作的同时从腰间摸出匕首,几乎是跃出水面的瞬间,匕首没入举着火把的黑衣人颈间,他瞪大双眼,嘴里发出咯咯之声,鲜血喷涌而出,缓缓倒下。   谢无秋打开油纸包,取出个胭脂盒,里面装满了白色的粉末,他扬手倒在脚下的血水中,白色粉末仿佛有了生命,不断膨胀,贪婪地吸食鲜血,顺着血流的方向涌去,很快黑衣人只剩下一副骨架。   谢无秋伸手轻轻戳了一下骨头,嘭的一下,化成一地灰尘,他提起黑衣在水边抖了抖,为了救人他真是牺牲太大了,连洁癖都戒了。   *   李永怡已经分辨不出白天黑夜,郑怀松不许她踏出房间半步,连窗户都封死了。   本想着趁郑怀松出门办事的时候,她再想法子套婢女的话,或者称病装死制造混乱,可郑怀松却住了下来,几乎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含月,该吃药了。”   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李永怡睁开眼,瞥了郑怀松一眼,气恼道:“我又没病,不想吃了。”   从她月事结束的第一天起,郑怀松便软硬兼施逼她喝药,一天三顿比吃饭都准时,加上那些不知名的丹丸,她甚少有清醒的时候。   但她清楚自己的身体经历了什么,郑怀松连禽兽都不如。   郑怀松扶起虚软无力的李永怡,让她靠在自己怀中,柔声劝道:“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孩子吗?很快就会有了。”   李永怡紧紧抿着嘴巴,难以压抑的憎恶浮现在脸上,她不愿和他有孩子,不过是世间多增加一个可怜人罢了。   失了耐心的郑怀松捏起李永怡的下颚,迫她张开嘴,黑色的药汁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淌。   他干脆一口一口含在嘴里喂给她,无视她的眼泪与痛苦。   “含月,等长安的事情了结,我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口中被人塞了颗糖,李永怡背过身去,不愿看见他,直至体内那股不安的躁动感袭来,她死死咬住嘴唇,拼命不发出声音,整个人都在轻微颤抖。 第81章第八十一章   身体比大脑的反应要快,谢无秋侧身避开刺来的剑锋,几乎同一时间三根细如发丝的银针朝藏在暗处的人飞去。   “郑教主,你伤我蜃楼中人,还想全身而退,未免异想天开,不如乖乖跟我上去,省得吃太多苦。”银针上淬了毒,可使人手脚发麻,意识涣散,故而谢无秋并不着急。   从刚才的交手以及外头多半无一幸免的状况,郑怀松已然知晓他不是谢无秋的对手,角度刁钻的银针暗器,他勉强躲掉两根,饶是他自小试毒尝毒又服了不知道多少化毒丹药,可谓百毒不侵,可身中蜃楼的秘药,一时半会儿脚下还是有些发软。   “原来是谢楼主,多有得罪,那人不男不女,企图拐带我妻,留他一条命,已是我心存善念。”郑怀松一边说话一边去探墙上的暗格。   谢无秋碎嘴,但不屑与死人有口舌之争,他提剑上前,准备剁去郑怀松一只脚省得他再跑,倏地地动山摇,密室有塌陷之象。   郑怀松笑容阴诡,朝谢无秋挥挥手,闪进一道虚掩的石门,那石门设了机关,一旦关上外头无法打开,除非炸药轰开。   谢无秋顾不得追他,转身掀开帷帐,里面的女子还是先前侧躺的姿势一动不动,伸指一探,已没了鼻息。   他心道,三娘信誓坦坦说郑怀松不会杀公主,可生死攸关之时,郑怀松不还是下了狠手,人一旦没有情感,恐怖之处非常人可以想象。   哪怕是具尸体,他也得带上去,好歹算个交代,时间紧迫,他扯下一层帷帐裹在女子身上,长臂捞起抗在肩头,别说,公主体重还挺轻,比程姜那恶婆娘纤细多了。   随即又赶去囚笼前扶出媚公子,“这地方要塌,等下水从头顶灌下来,待淹到屋顶,我带你们凫水上去。”   媚公子咬牙攀住谢无秋另一侧肩膀,知道他带着两个人难免吃力,往高处去时,自己也使出全力,减轻负担。   不出他们所料这房梁远比屋子要长,嵌入四面土石之中,甚是结实,坐在梁上,为防止震动跌落,媚公子俯身趴在梁上,双脚|交错夹紧,仅存的手臂抱住。   他见谢无秋忙活着将那个披头散发裹着帷帐一动不动的女人绑在背上,纳闷道:“她是谁?人证?”   谢无秋检查腰部的系绳,言语间净是对媚公子的不满:“梅墨,不是我说你,连保护对象的模样都记不清,没穿衣裳就认不出来了?”   “啧啧,那郑怀松可真变。态,活生生把人脖子给扭断了。”   媚公子以为自己看错了,复又坐起身去瞧,纳闷道:“等等,你说她是谁?”   “……虽然人没了,尸体总要带回去,给三娘和妹夫一个交代,唉,可怜呐。”谢无秋自顾自地发表内心感言,根本没把媚公子的话听进去,“不过妹夫长得祸国殃民,怎么亲妹妹姿色如此寡淡?幸好阿衍长相随我,没像他娘一样凶神恶煞。”   “谢无秋,你搞错了,她不是公主。”媚公子松口气趴回房梁上,懒得搭理他,不说身形区别,李永怡幼时顽皮掉落枯井,摔了腿,小腿留了疤,那女尸没有。   回过神的谢无秋甚是震惊,双手背到身后撑起尸体的脖子,不忘拨开其额前遮挡的头发:“你再看看?”   “应该是永天教的侍婢,郑怀松不把他们当人看。”媚公子被关押这么久,对郑怀松所行也有所判断,这些人对郑怀松唯命是从,与其说是崇拜,不如说是恐惧。   谢无秋解开身前系绳,口中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一个杀手,还信佛?”媚公子盯着地上倒灌进来的湖水,不屑道。   没了负累,谢无秋一身轻松,只带着媚公子凫水容易许多,他感叹道:“感谢佛祖让郑怀松有软肋,他明知所做之事最怕情爱拖累,却还不愿割舍,注定失败。”   不远处顶部塌陷,湖水越涌越多,谢无秋瞅准时机,搂紧媚公子,顺着水流而上,一口气浮出水面。   早就守在岸边的不乐等人瞧见浮出水面的是自家主上,忙放了绳索,由会水的拉着往那头去。   “快把手炉和干净衣裳拿过来。”绳索渐渐拉近,谢无秋除了浑身湿透有些狼狈,胳膊腿健全,精神也好,而媚公子血迹斑斑脸色苍白,一只袖子空荡荡飘在水面上,不乐心下一沉。   吃杀手这碗饭,脑袋别在裤腰上,他们早见惯生死,可长安之行本不该媚公子来,是她担心长安卧虎藏龙,怕出了岔子,紧急让人跟他换了任务,仓促之下许多该提前查明的情报明显滞后,这才……唉,饶是不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还是湿了眼眶。   媚公子本就虚弱,冰凉湖水中折腾一遭,已陷昏迷,谢无秋掰开他的嘴,又塞了几粒丹丸,吩咐人带他回去好生照顾。   “那庸医来了吗?”谢无秋打了个喷嚏,擦拭身上的水珠。   蜃楼重金养了不少大夫,提供名贵药材,但治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制毒,谢无秋口中的庸医行事执着,无论患者是谁,一概免费,什么药都敢用,凭天意治病,但无论疗效如何,病患都有口气在。   太医署的医术,谢无秋毫不怀疑,但保命的大夫,他只信庸医。   *   打着“正本”旗号的蜀中庆王、益州襄王大军浩浩荡荡直奔长安而来消息不胫而走,长安城内,人心惶惶。   谢青黎重新披挂上阵,谢家军旧部纷纷响应,河东、河南两道玄甲营已开拔支援长安,京畿铁甲营由他坐镇,排兵布局,有条不紊,以安军心。   皇帝命太医随侍谢青黎左右,三年多前,谢青黎击溃进犯的回鹘,直入其国都高昌,大胜归来不想遇到残部偷袭,谢青黎腹部、腿部中箭,他本就有腿伤,多一道少一道无甚区别,可腹部伤在肺上,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第82章第八十二章   郑少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指向郑夫人的手哆嗦得厉害,音调拔高了几分:“你个疯妇,怎可胡言乱语!咱们家松儿明明已长大成人,不久前才……才……”   郑夫人转过身,居高临下看着丈夫,眼神中有同情,言语间却是满满的恨意。   “你郑少卿管过孩子们一天吗?大郎的咳疾最怕何物?二郎吃什么果子会坏肚子?松儿的烫伤在左肩还是右肩?”知道他答不上来,郑夫人冷笑道:“妾是疯了,被你们逼疯的。”   说罢,她拔下头顶发簪,朝李知憬冲来,丁臣元扣住她肩膀往下一摁,郑夫人跪倒在地,她早就知道会这样,玉碎也好,瓦全也罢,总要试试的。   “副率,不必为难她。”不知怎地李知憬想起皇后,他不是阿娘亲生,阿娘待他真心实意,想来郑夫人也是如此。   “敢问郑夫人何时得知?”怜悯归怜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郑夫人发髻些许散乱,她眼神空洞,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何时?大概很早……不对,前几年?嗯……可他终归是我的儿子。”   即便一年一见,郑夫人也觉察出幼子与从前不大一样,可见他身子愈发康健,人也变得开朗活泼,她更愿意相信是道长救了他一命,鬼门关走一圈,有点变化也正常。   郑怀松孝顺,每逢她去拂尘寺小住,他都会不厌其烦地听她说话,也同她分享自己在青城山的生活,相比长安城里,夫君的虚伪,儿子们的忙碌,她在郑怀松身上体验到了为人母的幸福。   当怀疑只剩一点火星就要熄灭之时,郑怀松突然回京,伏在她膝上告诉她,阿娘,我帮你们报仇了。   一场大火让拂尘观成为废墟,道长葬身火海,郑怀松启程前往江南道要完成师父遗愿。   彼时郑少卿责怪她,幼子一直养在山上,好不容易回来,不留他在长安读书习字学规矩,反倒由着他去那偏远地方,郑怀松究竟是他们的儿子,还是道长的儿子。   是啊,他究竟是谁的儿子,左右不是他们的,也不是道长的。   顶着她儿子之名的少年向她辞行,一言不发,给她梳头发,发髻挽得精致整洁,少年跪在地上向她磕了三个头,起身就走。   她突然泪如泉涌,冲上去抱住他:松儿,事情办妥当了,记得回家,阿娘给你做好吃的。   所以当她得知郑怀松要去做含月公主的驸马,万般不愿意,可终究是无可奈何。   想到此处,郑夫人痛苦不堪:“如今我的松儿又死了一回,殿下还要苦苦相逼,妾还能将他从地府带出来,与您对峙不成!”   “那夫人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李知憬预料到郑夫人不肯交底,这才带着郑家幼子的尸骨前来,逼她面对现实。   果然郑夫人眼神犹豫,大抵是想给自己养育多年的孩子寻个身份,她缓缓开口:“谁?”   得了李知憬示意,青岚上前扶起郑夫人,沉声道:“想必二位最近常听到,他是前任尚书令吴哲年的孙子。”   “什么?”消息太过骇人,郑夫人脚下一软,要不是青岚扶着,她差点儿摔倒。   “二位可知那拂尘观道长是谁?”青岚搀着她坐在一旁的座榻上,不待她问,直截了当道:“天师。”   郑少卿往李知憬方向爬了几步,不住磕头:“臣与内子真的不知此事,请殿下明察。”   而郑夫人神情呆滞,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吴家捅了天大的窟窿,这件事若是不能善了,夫君且不说,大郎和二郎定会受此牵连,可她一想到幼子的脸,又狠不下心来。   “关于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孤。”   郑少卿磕磕巴巴说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一个劲儿让郑夫人开口,说他们母子情深,郑怀松,不,吴家逆子什么事儿都和她说。   可郑夫人打定主意,站起身向李知憬行了一礼:“这祸是妾闯下的,与我家夫君、孩子们毫无关系,请殿下命人押妾下狱受审。”   闻言,郑少卿上前一个巴掌重重落下:“胡说八道!都何时了,你还维护那贼人。”许是太过着急,倒让他真想起件事来。   “殿下,您之前抓的那个张先生,就是与恒王勾结,在我府上挖密道那个,他好像与天师关系甚好。”   “郑少卿、郑夫人,节哀保重,早日让贵公子入祖坟,落叶归根吧。”目的已然达到,李知憬起身离开,留下那个装着尸骸的木匣子。   “慢着。”郑夫人疾走两步,跪在李知憬脚下:“请太子殿下看在他与您乃是表兄弟的份儿上,留他一点名声吧。”   *   恒王之案了结后,张先生已定于今年秋问斩,现下关押在大理寺中,因是重刑犯,看守森严,牢房内只有他一人。 第83章第八十三章   李知憬回到东宫时已是夕阳残霞,他直接去了太子妃殿,眼下他心事繁杂,许多话堵在嗓子眼不吐不快,但不想谢无秋在。   谢杳杳同桃枝坐在一处,她双手托腮神情温柔,看着桃枝绣小儿肚兜。   “真要绣满一百个福字吗?”舞刀弄剑她擅长,女红着实令人头大,谢杳杳也想亲手给孩子做件衣裳,可实在拿不出手。   桃枝抬眼正要笑她,瞥见李知憬立在门边,忙放下手中活计,起身行礼:“婢子见过太子殿下。”   谢杳杳也急:“怎么样?郑夫人说了吗?是不是能找到含月了?你吃过饭了吗?”   一连串问题,听得李知憬有些发懵,他也一肚子问题,不知从何说起了。青岚朝屋里侍候的人使了个眼色,桃枝说道:“婢子们去给二位殿下备些吃食。”   很快,屋内只有他们夫妇二人,李知憬净了手,换了常服,与谢杳杳隔着案几而坐,将郑府和大理寺的事情和盘托出。   “……不过,恰好说明郑怀松一直在监视郑府和大理寺,那杀手想毒死狱监,再灭了张先生的口,却不知那狱监心地善良,有口吃的都要匀几口给张先生,而张先生本就是郑怀松的师叔,一闻便知。”   谢杳杳沉思片刻,皱眉道:“若张先生所言非虚,郑怀松是拼着玉石俱焚来的,他丝毫没为后路做准备,才舍了江南道老巢以及接连除去怀王、成王。”   “哪怕是事发,他都没有离开长安,明明等庆王襄王拿下长安,再回来更妥当些,可他偏偏不走,东躲西藏,究竟是为了什么?”李知憬摇头,甚是不解。   倏地柜子后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什么难猜的,要么是复仇只差最后一步,亲眼所见才能慰藉,要么就是被什么事或者人绊住了,走不了呗。”   神采飞扬的谢无秋从柜子后面走出来,慷慨激昂地分析其中原因:“依我之见,两者皆有,不过后者的原因更大些,啧啧,果然是色令智昏。”   “你们这柜子木材不错,纹路清晰,摸上去手感颇佳。”谢无秋给自己倒了盏茶:“妹夫,待此间事了,送堂哥我一个呗。”   谢杳杳扶额叹息:“堂哥,这里是东宫,你不能偷听,说严重点儿,听储君墙根儿,乃是忤逆。”   谢无秋憋憋嘴,似是委屈:“谁叫他一回来,不去自个儿屋里,先到你这里来,我也是无奈之举。”   “算了,下不为例,谢楼主坐下一起商议吧。”   谢无秋朝谢杳杳丢了个“你看,还是妹夫大气”的眼神,顺手拾起个椅子,摆在座榻前,正对着案几坐下。   “谢楼主的意思是郑怀松不是没办法离开长安,而是不能离开长安?”李知憬忽然想到什么,一拍桌子:“含月病了?”   谢无秋满意地点点头:“那日我虽未见到你妹妹,但屋内的药味甚浓,不是一两日形成的,我大概辨出两种,媚药和坐胎药,郑怀松还挺有意思,紧要关头想着传宗接代……”   谢杳杳抓住他其中一句,不让他再继续发散下去:“堂哥可知这两种药服用过多会产生什么副作用?”   “嗯……你等等,我去找庸医来,歪门邪道的药性他最懂,我还见过他拿媚药给人吊命。”   为方便太医令照顾伤员,媚公子躺在赵夜清隔壁,谢无秋大方,救命续命的丹药,甭管多稀少全都一股脑塞过来,加上太医署的全力以赴,媚公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小梅墨你别担心,等老夫给你做个义肢,保证你风采依旧。”说话的正是谢无秋口中的庸医神一半,他头发眉毛皆已全白,面上却不见几条皱纹,和他的名字一样,半老半年轻。   媚公子躺在床上锻炼双腿,以免躺得太久,功夫废了,他气喘吁吁道:“不求您老雪中送炭,也不求您锦上添花,别添乱成吗?我这养得好好的,你非说人家太医不行,打算给我试蛊,让我成为那什么蜚蠊再生体……我求你快回去吧。”   许是媚公子话戳到神一半的肺管子上,他吹胡子瞪眼非要跟他理论清楚:“你别瞧不起蜚蠊,这虫子命可硬了,不吃不喝一个月都不会死,少了胳膊腿也能活蹦乱跳……” 第84章第八十四章   虽得到消息,谢青黎重掌兵权,坐镇京畿铁甲营,河东、河南两道援兵也在路上,但庆王、襄王自认准备充分,且谢青黎早已不是当年的大渊战神,铁甲营如何与谢家军相较,待援兵赶到长安,只能在城门外给李焕等人收尸了。   唯一不确定的是郑怀松,三日前突然失去了联系,不知永天教在长安内生事,里应外合的计划是否顺利实施。   “堂兄要不要再等等?今日还是没有阿竹的消息。”多年来庆王依靠郑怀松赚得盆满钵满,私兵渐渐成了气候,按照郑怀松的计划行事已经成为习惯,轮到自己做主,多少有点心慌。   襄王向来自负,郑怀松顶多算是他的谋士之一,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郑怀松功不可没,但也没到离开他就手足无措的地步。   “不出五日,我们就到长安近郊了,一路过来,咱们杀了多少官员、将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咱们拖不起了,等玄甲营一到,咱们胜算可就不大了。”襄王语重心长,直指庆王日思夜想之事:“你不想要洛阳了?”   二王合作,自然要把话先说明白,庆王按照郑怀松所授,说自己无意帝位,只想要个富庶地,做太平王。   符合条件的,整个大渊,除了长安便是洛阳,襄王欣然同意,大家各取所需。   实则郑怀松告诉庆王,攻城得让襄王军队冲在前面,毕竟他要做皇帝,伤亡在所难免,可一旦事情落定,他能不能坐稳龙椅,便不是他说的算了。   庆王心中有了底,面上更显散漫,倒也不是演技上乘,表达自我罢了,他丝毫不怀疑郑怀松对自己的忠心,毕竟是天师的徒弟,自小养在眼皮底下,自然放心。   可如今主心骨无踪迹可觅,庆王愁得晚上都睡不着觉,把身边的谋士叫来成宿成宿地商量对策,说来说去都只有一条路可走——攻打长安,至于结果,要么得偿所愿,要么身首异处。   三月十三日,宜乔迁,宜动土,宜嫁娶。   以“正本”为口号的襄庆军到达距长安约一百一十里的黑龙沟,黑龙沟占地广阔,东西狭长约七十里,南北相对短些,也有三十里的密林群山。   襄王思虑再三,担心绕路过远,等杀到长安城外,两道援军都到了,决定另辟蹊径,翻山行军,他们封地本就多山,走起来倒也不算十分困难。   于是,派出三支探路的先锋营,大部队浩浩荡荡往黑龙沟前进。   谢青黎早推演出三条叛军的路线,尤其是黑龙沟一带格外注意,原因无他,襄王好大喜功,自视甚高,定然不会绕远路。   叛军进入黑龙沟十里处,谢青黎就已经得到消息,命三千弓箭手埋伏在水流小溪旁的山坡上,待叛军休整时偷袭他们。   “记住,不管射没射中,只要连放三箭,立即离开,不可恋战,此乃军令。”谢青黎再三强调后,才命箭矢营出发,并另派两千精锐接应。   襄王得到的消息是前方安全,他不住要求加速行军,生怕耽搁一分一秒,在黑龙沟里度过的时间越短越好,一旦入夜,除了敌人,还有山中野兽,若是生火做饭,等同于大张旗鼓地告诉谢青黎,他们在这里。   饶是常年待在山中,如此急行之下,不少人别说翻山,连脚都抬不起来,副将频繁来报,襄王只得点头允许,就近找一处溪流歇息半个时辰,但不得生明火。   “咱们大王说了,待杀入长安,兄弟们想要什么就自己拿,权当弥补今日所受之苦。”此话传下去后,将士们精神更盛。   以前画饼,说长安如何如何,因为距离太遥远,顶多想想,向往一二罢了,眼下,长安就在眼前,谁不想搏上一搏呢?   可屁|股下的石头还没坐热,水壶里的水还没灌满,四面八方飞来无数支利箭,待他们反应过来追过去,除了杂乱的脚印和被人压坏的植被,什么都没有。   适才情形慌乱,有人受伤,连半个敌人都没捉到,这就是传说中的铁甲营吗?怎么跟想象中沉迷于声色犬马的官宦子弟不一样?   更有甚者,窃窃私语,说谢青黎果真战神下凡,不过半个月就让铁甲营脱胎换骨,他有天上的神仙庇佑,咱们能和天斗?   此话一传十,十传百,再拔营的时候,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   襄王派去捉拿偷袭者的队伍迟迟未归,眼见日头又往西落了不少,他必须咬牙前进,若被几支箭吓破胆退了出去,白忙活就算了,岂不是动摇军心? 第85章第八十五章   李知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黄泉巷的牌位铺子翻了个顶掉,也没找到李永怡和郑怀松,老妇的傻儿子和疯媳妇双双吊死在屋里,老妇似是难以接受,呆愣愣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   青岚一边问话一边观察老妇的反应,“那肉苁蓉可是你买来得?”   听到“肉苁蓉”三个字,老妇嘿嘿一笑:“老身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求爷爷告奶奶才得了那么点儿药,可他们……他们不孝,偏偏此时想不开……”说着说着有泪落下。   跟着来的神一半摸着下巴根本不存在的胡子,大咧咧走上前,一会儿摸摸尸体,一会儿四处嗅嗅。   “官爷,不知老身一家所犯何罪,以至于连死者的安宁都不能保……”老妇面朝李知憬跪下,不住磕头,门外看热闹的人都被赶了回去,邻居有胆儿大的,悄咪咪藏在自己小二楼上听这边的动静。   有那见不惯欺压百姓者,忍不住喊了句:“老人家已经够可怜了,年轻丧夫,老年丧子,大家伙谁不是人生父母养,莫要欺人太甚!”   看热闹就是如此,一旦有人仗义执言,周遭之人好似都有了勇气,纷纷跳出来替老妇一家分辩。   李知憬不受影响,也不允许侍卫捉拿那些百姓。   他只需要找到证据,证明李永怡曾经被藏在此处,证明老妇乃是永天教教徒,再顺藤摸瓜。   “嘿嘿……有点儿意思。”神一半连熬药的砂锅都凑上去仔细闻,偶尔还舔上一舔,“他们之前就在此处,没想到郑怀松医术这般了得。”   他疾步跑到那老妇面前,蹲在地上与她平视:“那小娘子是不是近来咯血?”   闻言,老妇人微微一顿,随后反应过来:“我那儿媳患的是疯病,怎么会咯血?”   “神先生,可是含月不好了?”李知憬神色紧张。   神一半摆摆手,摇头晃脑道:“如果她咯血,只是瞧着虚弱,实则将内里污血排出,约莫三五日就能好,顶多有点后遗症罢了。”   “后遗症?”   “会忘记许多事情,好一点的,忘记两三年,坏一点嘛,只有六七岁时的记忆。”神一半说着又去打量那老妇,蹲下往她跟前凑凑,使劲儿一嗅。   “老身已是半身入土之人,大人何苦这般折辱?”   一旁的丁臣元也觉得不妥,哪有故意往陌生妇女身上靠的道理,登徒子不分年龄,他正要上前扶起神一半,未料神一半目光痴迷,跟看见绝世珍宝一般。   “你这身皮怎么养的?此乃易容的至高境界,破绽极其难寻,要不是你身上有淡淡的腐尸草香,我还以为这门手艺失传了呢。”神一半紧紧握住老妇的手:“这剥皮技法可以略过,直接跳到养皮上吧,这触感几乎可以假乱真,怎么做到的?”   适才还痛苦哀恸的老妇转眼换了语调,出手快如闪电,直往神一半颈部袭去,“你这老不死既然如此好学,就去地府问我师父吧!”   幸亏李知憬眼疾手快,抓住神一半肩膀往后一带,锋利的指尖堪堪从他下巴划破。   对方人多势众,老妇不欲多做纠缠,三两下跃上房顶,飞似的逃离追捕,可刚刚逃到巷子口,身侧有利箭直直朝她射来,老妇勉强躲过第一箭,可角度刁钻的第二、三箭避无可避,箭尖没入她小腿,钻心之痛。   她下了狠心,握住箭身准备□□继续逃命,不想身后传来女子声音:“如果不想吃第四箭,我劝你别拔。”   老妇缓缓转过头去,女子一身华服,模样她见过,在教中记录重要人士的册子里——辅国大将军谢青黎的独女,谢杳杳,神箭飞刀,不逊其父。   老妇干脆坐在地上,她尽力了,如今已是无路可逃。 第86章第八十六章   可这边儿刚平定叛乱,永安侯世子刘鸣恩的大军紧随而至,颇有点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味,饶是铁甲营以少胜多,击溃襄庆军,活捉乱臣贼子,可仍是伤了元气,再想打一场胜仗,仅凭偷袭扰乱对方军心便不够了。   而河东、河南两道援军迟迟未到不说,竟然联络尽失,一时无人知晓八万大军究竟去了哪里。   皇帝焦急不已,收到谢青黎的军报,八百里加急去催,依旧石沉大海,他坐在龙椅上沉思许久,对一旁随侍的张有德道:“兴许朕一开始就错了,明知吴哲年罪大恶极,却顾及吴浓和她腹中孩儿,一味掩饰。”   “后来,朕又怕太子重蹈覆辙,以为只要将吴家的事死死瞒住,又对他教导严苛,来日可成明君,却不想此事成了他的心魔,连大郎、二郎也牵扯其中,丢了性命……果真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如今苍天已定,要致朕父子于死地,有德,传朕旨意。”   *   “什么?圣人真这么说?”谢青黎瞪大双眼,张有德所说之言,每个字他都明白,可连在一起却不怎么明白了。   皇帝命他放弃抵抗,只要刘鸣恩答应不屠城、不欺辱百姓、优待百官、不为难李氏一族,皇位他愿拱手相让,大渊气数已尽,皇兄未能力挽狂澜,而他不及皇兄十分之一,想来也是于事无补,不如换个方式,尽可能减少伤亡,毕竟百姓无辜。   尽管刘家军数量庞大,装备精良,气势汹汹而来,可谢青黎仍未心灰意冷,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未料,皇帝认命了。   谢青黎命随从备马,他要进宫面见圣上,可张有德拦住了他的去路。   “大将军,您何必呢?陛下已下定决心,诸位大臣也认为此乃良策,您不如保重身体,毕竟世子十分敬佩大将军,待日后称帝,必会对谢府敬重有加。   闻言,谢青黎皱眉,斜眼瞪着张有德:“你这阉人好生无耻,半点骨气也无,那点权势对本将军来说不过如此,圣人乃是当世明君,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让。”   张有德并不恼,讪讪笑道:“奴差点忘了,太子殿下是您的贤婿,您自然关心他,且宽心,世子念着与太子殿下的交情呢,孽是上一辈做下的,世子说了不会为难太子殿下,洛阳一带会供着殿下养老。”   “哈哈哈哈好一个不会为难,刘鸣恩也配称世子?当年若不是圣人见他颇有才华,不忍他受父辈拖累,这才封他为一方刺史,想不到与那庆、襄二贼一般,狼子野心,恩将仇报。”   谢青黎怒极反笑:“你左一个世子右一个世子,想来已经与他勾结,死在本将军剑下,也算你荣幸。”   剑刚出鞘,就被赶来的副将拦住,“大将军,刘鸣恩已到营前,请求与将军见面详谈。”   “他倒是好胆色,不怕死在我帐中。”   “他说大将军为人光明磊落,就算要杀他,也会等他说完话再动手。”   “既然如此,便请他进来吧。”谢青黎将剑收回鞘中,指着张有德道:“把这腌臜之人关起来,圣人那边我担着。”   ……   刘鸣恩从谢青黎帐中出来时,已是月上中梢,他亲自替张有德解开了麻绳,安慰道:“本世子已与大将军谈妥,毕竟谁都不想再内耗下去,给外邦可乘之机,也请公公莫要介怀今日之事。”   张有德喜笑颜开,甚是受用,揉着勒红的手腕,连连点头:“老奴一切都听世子的。”   *   翌日铁甲营挂了白旗,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得知永安侯世子已命大军侯在城外,不能入城扰民,而皇帝写下罪己诏,自愿让位于刘鸣恩,多半是尘埃落定,终于松了口气。   东宫,谢杳杳正命人收拾东西,“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物件儿不必带着,咱们轻装前往洛阳。”   门外李知憬噗嗤笑出声:“还是我家夫人思虑周全。”   “现下忙乱,殿……我们去园子走走呗。”谢杳杳上前牵着李知憬的手往后头去。   她不住偷瞄李知憬的神情,生怕他一时想不开,待到僻静无人之地,才轻声道:“此去洛阳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能背信弃义,我们自然也能。”   “你也千万勿要因为信错了人而自责,怪只能怪他们演技太好,换做是我,也不会生疑。”   “你放心好了,待我生产后,与阿爷一起重整谢家军,届时反攻,我来领兵,刘鸣恩德不配位,我会让他知道什么是黄粱一梦。”   谢杳杳滔滔不绝,安慰人的本事愈发熟练,李知憬嘴角上扬,将她拥入怀中,吻了吻她的额头:“杳杳,此生我绝不负你,也绝不会二心。”   “啊?你打算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了?”见他神色如常,谢杳杳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有心情与他开玩笑:“不过,我这棵树天下无双,你也不算亏。”   *   刘鸣恩特地多宽限李氏一族几日,方便他们打点行装,他带着一支精锐进入长安,住在已经腾出的东宫中。   郑怀松出现的时间,比他们以为的还要早些。 第87章第八十七章   歪着脑袋的谢无秋眉眼紧锁,这演的又是哪一出?分别的拥抱?再见我的爱人?掩护我撤退?   “别磨蹭了,束手就擒,少吃点苦头。”见二人半晌都不松手,谢无秋失了耐心。   此时李永怡才注意到洞口处站着个头戴黄金面具的男子,她压低声音紧张地问郑怀松:“那人是谁?”   可郑怀松仍是默不作声,甚至身体都向着她倾斜,李永怡身子才好转,哪儿有力气撑着他,她一手扶着他,一手去摸他的脸,触感滑腻温热。   许是总不见光,又病了好长一段时间,李永怡嗅觉不大灵敏,当她看见手掌上的鲜血,才后知后觉闻到了血腥气。   “啊~~~~怀松……你别吓我。”李永怡惊声尖叫,她顺势扶着他躺下,只见郑怀松双目紧闭,鲜血从他唇角流下。   她颤巍巍并拢食指中指去探郑怀松的鼻息,已无半点气息。   李永怡面如死灰,恶狠狠望向往这边走的谢无秋:“狗贼!你杀我阿爷哥哥,如今连我夫君都不放过,今日我要与你同归于尽!”说着她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扑向谢无秋。   李知憬和谢杳杳下到井中时,就听里头李永怡的叫骂声不断,但口中似噙着什么东西,有些不大清楚。   “含月?是你吗?”谢杳杳先一步走进洞中,眼前场景令她倒吸一口凉气,郑怀松倒在血泊中不知生死,李永怡双手被绑在身后,口中塞着一团棉布,而谢无秋蹲在一旁,捂住耳朵,一脸无奈。   “堂哥,这是什么情况?”她赶忙走上前去,帮李永怡解开绳子,取下棉布团,顺道检查其是否有伤:“含月,别怕,我和三哥都来了,没事儿了啊。”   李永怡半是高兴半是恐惧,她看了看谢杳杳,又望了望李知憬,嘴唇哆哆嗦嗦,终于哭了出来:“看来我也……我也死了,才能见到你们,也罢,和你们在一起我也不怕了。”   “什么死不死的,我们都是大活人!”谢杳杳一把揽过她,让她贴着自己胸膛。   咚咚的心跳声,让李永怡有些恍惚,她伸手去摸谢杳杳的腹部,是比之前大了许多,不由疑惑道:“可你们不是被奸人所害,死了吗?”   谢杳杳正欲讲道理,李知憬突然出声截住话头:“含月,现下是什么时候?”   “等等,我算算,嗯……二月初三。”李永怡掐着指头数了一番,斩钉截铁道。   谢杳杳与李知憬对视一眼,看来神一半说的果真没错,李永怡缺失了部分记忆。   “那你给我们讲讲,这段日子来都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日子在李永怡看来,是自己从大哥成王府上回来,玩得太累,难免睡得沉,再醒来时已经在一处偏僻简陋的屋舍。   郑怀松告诉她,庆王、襄王造反,先是诬陷成王李知恒忤逆,李知恒自戕,成王妃随他一同而去,紧接着派了顶尖杀手,暗中埋伏,太子李知憬和太子妃谢杳杳重伤不治。   长安大乱,东躲西藏中李永怡遇袭,伤了脑袋,所以很多事情记不大清楚了,他会好好照顾她,以图谋来日,为兄长嫂嫂们报仇。   后来,他们又从屋舍辗转至井下密道,路上她悄悄看过周围景致似是东宫,她不禁疑惑,怎么郑怀松还知道东宫的密道,连她都不清楚。   “……他说这里是三哥告诉他的,必要时候用来保护我,可是……可是……”李永怡越说,头越疼,脑海中似是闪过一些片段,却怎么也抓不住。 第88章第八十八章   五月十六日,晴空万里,昨日一场倾盆大雨扫去暑热,这不,晌午来逛东西两市的人都多了不少,临街铺子和路边小贩叫卖之声络绎不绝,甚是热闹。   回鹘使团再次到访长安,乌穆一回生二回熟,有了去岁的经验,今次明显稳重了不少,可仍不免好奇,请教接待他们的鸿胪寺官员。   “贵国的谢皇后,是那位百步之外一箭点烛的谢将军吗?”   那官员不过七品,年纪尚轻,二人年岁相当,一路上又聊得投机,自然乐得回答:“是的,正是你见过的那位。”   铲除永天教,平定二王叛乱,挖出参与吴家、天师一派党羽……李知憬几乎住在了各个府衙里,抽空回到东宫瞧瞧谢杳杳,一盏茶还未饮尽,就得去处理政务。   倒是骆斐时常入东宫陪她解闷,这也让谢杳杳有了新发现,想不到记忆里那个才华卓然文雅清冷的骆斐竟志向高远,不输男儿,二人相谈甚欢,感叹相识虽早,相投却晚,谢杳杳恨不能让骆斐住在太子妃殿,好日日相伴。   此番能引出郑怀松,宁远侯世子刘鸣恩功不可没,那所谓八万大军正是“杳无音讯”两道援军,若要骗过宫里的眼线,谢青黎等人必不能早早知晓,故而皇帝心灰意冷,谢青黎怒不可遏,张有德见事已大成,主动与刘鸣恩搭上线,自以为聪明。   故而李知憬特意请旨,请皇帝允世子夫妇回京,至于永宁侯刘焕留在剑南道养老,若再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则夺其爵位,以律法处置。   几个月来皇帝心力交瘁,缠绵病榻,朝堂政务全权交到李知憬手中,对于刘鸣恩之事,皇帝听闻也只是点点头,说一句太子看着办吧。   这事便算是定下了,世子夫妇原以为怎么也要等到李知憬登基大赦天下之时,才有望返京,不想一道赌他们彼此是否信任的密信,幸亏他们并未受到传言影响,未作犹豫,按照信中要求快马加鞭赶向长安,这才平息了一场动乱。   有了谢杳杳从中游说,李知憬勉强答应李永怡的要求,不管他是阿竹还是郑怀松,驸马谋逆乃是诛三族的大罪,她留在长安不过是旁人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况且腹中怀有孩子,不如昭告天下,失踪的含月公主早已香消玉殒,她改名换姓,做个普通百姓,母子二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知憬和谢杳杳自是不放心,李永怡自小金尊玉贵,哪里会操持过日子,思来想去,还是媚公子指了条路。   蜃楼在蜀中有个庄子,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孩童,待十来岁大的时候,择选合适的苗子正式入蜃楼,其余的也有去处,大渊各地蜃楼经营的商行什么的,最不济也有地可种,不至于饿肚子。   孩童有男有女,合适的女夫子不好找,李永怡正担此任,自力更生,平安稳定,只要蜃楼在,她的愿望不难实现,待日后诞下幼子,也不缺玩伴老师。   几方一合计,都觉得是条出路,于是谢无秋一众离京时,身边跟着头戴帷帽的李永怡,她朝谢杳杳的马车使劲儿挥了挥手,喊了声要来看我,头也不回上了马车。   直至马车消失在天地交接处,谢杳杳身旁乔装的王皇后才放下帘子,她转过身拭去泪水,轻声说了句:“走吧……三娘,多谢你和谢楼主。”   *   待万事已了,皇帝以自己所犯之错无可挽回,愧对大渊百姓为由退位,前往自己曾经的封地。太子李知憬品行高洁,受太傅等名师多年教导,累累功绩,有目共睹,故传位于太子。   周边诸国接到消息,匆忙派使团日夜兼程赶往长安,参加新帝登基这一盛事。   东宫统共只有谢杳杳一个女眷,封赏后宫难免“寒酸”,众臣向太上皇举荐游说,皇室子嗣不可玩笑。   可太上皇眼中只有“前往封地”这一件事,只说由新帝自己定。   而李知憬的态度已摆在明面上,可以纳妃,但是有条件。 =已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